次日,郑安雅找来郑悠儿问话。十几年未见,郑悠儿虽然满头珠翠、遍身罗绮,脸色却很是苍白。她对着郑安雅盈盈下拜,连呼“陛下万岁”。
郑安雅见了心口一酸,亲手搀起她,说:“悠儿快起来,不必多礼。”
“陛下,悠儿愧对您的教导,让您失望了……”一言未毕,郑悠儿已经泣不成声。
郑安雅拉着她坐下,说:“悠儿不怕,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有我替你做主。”
杜襄成给她倒了一杯茶,说:“悠儿别哭,如果他真的有负于你,我打他一顿替你出出气如何?”
郑悠儿堪堪止住泪,道:“陛下,武安君,不是君上对我不好,是我的错。”
“你的错?”郑安雅诧异道:“不是因为那个叫嫣然的婢女吗?”
“其实我知道她很好,我也知道这是太后所赐,君上无从拒绝,是我自己太多心了,可我就是忍不住会嫉妒她。每次听到君上夸她聪明能干,我的心里就一阵阵地泛酸,尤其是府里那些小辈和下人们,一个个都说她和善,说我太刻薄。我……”说到这里,郑悠儿又忍不住哭了。
“连下人们都敢说你的不是了?可见林长晔是该打。”郑安雅道。
“不是的,陛下,是几年前粮价忽然暴涨,连带着所有的东西都涨价了。府中人口多开销大,我刻意缩减了用度。君上赞成我的做法,但是其他人就不乐意了。他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能怪君上的。”郑悠儿道。
郑安雅心疼地搂着她,替她擦去眼泪,说:“那你也不该任由他们胡说八道,真不行让林长晔打他们板子。”
郑悠儿连连摇头道:“君上每天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处理,我不忍心给他添麻烦。”
“唉,你呀……”
见到郑悠儿之前,郑安雅原以为她会痛斥林长晔的种种恶行。她想过自己会如何应对,比如痛骂林长晔、打他一顿,甚至找林长卿告状、令两人和离,把悠儿接回家。哪知道见了面,竟然没有从悠儿口中听到丈夫半句不是。她素来以杀伐决断见长,高兴了就大笑,不高兴就发脾气,决定了一件事就去完成,像安慰一个伤心的人这种事从来不是她擅长的。她忍不住苦着脸看了看杜襄成,意思是:这家伙怎么办啊?
杜襄成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悠儿,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办啊?”郑悠儿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我想让君上像从前那样珍爱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陛下,我老了,古人云‘色衰而爱驰’,如今君上对我只有责任,没有当初的情感了。我知道,只要我能忍,我还会是他的夫人,他会一直养着我,但是我……我不想这样。”
“停停停,你才几岁啊你就老了?”郑安雅忍不住打断她。
郑悠儿指着自己的鬓角道:“陛下,我已经四十岁了,都有白头发了。”郑安雅这才注意到她的两颊的皮肤已略有松弛,额头上也隐隐出现了细纹。
郑悠儿道:“陛下,恕我冒犯,你们神族理解不了人族女人的苦,尤其是我这样嫁给神族男人的女人更是苦上加苦。我刚嫁过去的时候,他带我微服出行,那些不认识我们的乡民们都说我和他看起来很般配。慢慢地,我一天天变老了,他却还是那么年轻,我们在陌生人看来从夫妻变成姐弟,又从姐弟变成母子,只怕再过些年就像祖孙了。陛下,其实君上是个好人,我嫁给他的这些年他从未在外沾花惹草,人前人后也给了我应有的待遇和尊重。但我也明白,他内心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总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的。”
“原来是这样啊。”郑安雅暗暗思忖道,寿命和衰老果然是神族与人族通婚的两大障碍,梁淑贞如此,郑悠儿亦是如此。她记得自己曾问过牟清泉有没有嫌弃过年迈的高无疾,当时牟清泉苦笑道:“有怨气,但不嫌弃,都是我自己选的。不就是几十年吗?忍忍就过去了。”如此看来,牟清泉的生活中也充满了无奈。她很想问郑悠儿一句:“没有他的爱你就不活了吗?”但又怕这样说会更加刺激悠儿,只好闭嘴不提。
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记得他在你之前还有过两位妻子,她们的结局如何?”
“她们……她们……”眼看郑悠儿再度泣不成声,杜襄成接过话题道:“还是我来说吧。长晔的第一位妻子在四十八岁上就不断与他爆发争吵,在她五十岁的时候两人分居。之后长晔在保证她的封诰和一切生活用度不变的情况下又娶了一位年轻女子为次妻。”
“等等,不是说他从来不纳妾的吗?这次妻不是妾?”郑安雅一听“次妻”二字忍不住皱了皱眉。
“您别急,先听我说完,”杜襄成知道郑安雅最讨厌人族男子三妻四妾,忙说,“一般人家的确有管妾叫‘次妻’的情况,但长晔这个次妻不同,他是当做正妻一样三茶六礼娶进门的,婚书上写明白了,等第一位妻子去世,她就自动成为正妻。”
“嘶,这好像不合规矩啊?”郑安雅问。
“可不是嘛,当时因为这事,一些老臣天天上疏弹劾他,说他停妻再娶,整得他焦头烂额。”
“活该。”郑安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杜襄成看了看郑悠儿,又岔开话题:“至于他的第二位妻子嘛,她比较短命,在三十七岁上不幸染病去世了,再后来就是咱们悠儿了。”
郑安雅抱着哭得一抽一抽的郑悠儿,不住地叹气。平心而论,像林长晔这样身居高位又风度翩翩的男人本来就十分抢手,要是换了别人,府里恐怕早就有一堆妻妾了,哪怕他不要,也会有势利之徒抢着把自家女儿塞给他。待到妻子白发苍苍、皱纹满脸,即便他不介意,又有几个女人受得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因此,林长晔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却也很难找出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郑悠儿走后,郑安雅的内心烦躁得很,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逛累了就在园中找了一处凉亭歇脚。她刚坐下不久,便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唤道:“陛下。”
郑安雅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却被一排茂密的灌木挡住了视线。她正想问是谁在那里,却意外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何事?”
是林长卿。
那个女声又道:“前日奴婢做的印笼,陛下用着可还顺手?”她知道林长卿平日里不爱佩戴玉器和香囊,只有一个私印带在身上,装印章的印笼也多半是少府造的。此女居然能为他做印笼,可见不是普通人。
又听林长卿道:“挺好,你费心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那女声欣喜道:“陛下喜欢就好。”
听两人的声音是往自己这边来了,郑安雅忍不住唤道:“长卿!”
林长卿顺着小径绕转过来看到了她,问道:“安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郑安雅道:“我无聊,出来走走。”说着便往他身后瞟,只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伫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更远处是四五个宦官和侍卫,手里抱着一些东西。
林长卿环顾四周,道:“风景不错,一起喝杯茶?”
郑安雅道:“哪里有茶?”却见那几个宦官趋步过来,打开手中的箱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一个袖珍云纹铜炉、一把铁壶、一个银滤网、两个八棱秘色瓷壶、两个同款的杯子,还有一盒茶叶、四盘点心。
郑安雅见宦官们将炉中加入银骨炭,又放上铁壶烧水,笑道:“你还真讲究,出门在外还要煮茶。”
林长卿笑道:“这是我国近年来盛行的,临淄的百姓出门皆是如此,不算奢侈。”
郑安雅撅了噘嘴,道:“你是在说我土喽?”
“嗨,我不是这意思。你已经是西域有史以来最有作为的君王了,会不会享受这些小玩意儿无伤大雅。”林长卿道。
“是吗?‘最有作为的君王’,你真这么认为?”尽管她一直暗地里自诩为千年一遇的英主,但同样的话从林长卿的口中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开疆拓土,我远不如你。”林长卿道。
郑安雅笑道:“那是你不想,不是不能。”
“我曾以为可以用真心换取和平,如今看来,当初还是太天真了。”林长卿叹道。
“我早看出来了,以真心换真心,与人相交或许可以,邦国之交肯定不行。”郑安雅道:“君王、朝臣、军队、百姓各有各的想法。更何况,他们的寿命那么短,你一时施恩于他们,过几十年就忘干净了。”
说话间,水开了,那位宫女上前来,纤纤玉手十指翻飞,不一会儿就滤好了两杯茶给他们。郑安雅多看了她一眼,登时心下一惊:那女子只是普通宫女装扮,不敷脂粉、不戴钗环,竟难掩倾国倾城之色。
“安雅,小心烫。”多亏林长卿提醒,郑安雅才赫然发现自己差点把刚出炉的滚烫茶水喝下去。她讪讪地笑了笑,放下杯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她本想问林长卿关于林长晔的事,但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宫女之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郑安雅不出声,林长卿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气氛有些微妙。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郑安雅实在坐得难受,胡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离开时,她听到林长卿说:“莞尔,不必煮茶了,我一会儿就走。”
原来她叫莞尔,她心想:“名字倒是不错。”
又过了五日,郑安雅向柏康之一家辞行。柏崇峦的妻儿见丈夫才回来几天又要离开,万分不舍。郑安雅道:“这么舍不得,要不随朕一起去高昌国?这样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柏康之一把将孙子护在身后,说:“多谢西帝陛下好意。稚子顽皮,恐惹陛下生厌,还是不去的好。”
郑安雅笑道:“哦,小世子不去啊。那太子妃呢?”
柏康之正色道:“孩子太小,不能离开母亲。”
郑安雅笑道:“当真啦?我逗你呢,知道你舍不得宝贝孙子。我们走了!”
话音刚落,却听有人大喝一声:“且慢!”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林长晔大步流星地朝他们奔来,到了郑安雅跟前,深施一礼,道:“外臣恳请陛下不要将我的夫人带走!”
在场众人皆惊诧不已。已有好事者忍不住窃窃私语:“西帝这是什么做派,专门拐人家老婆?刚刚还想带走咱们太子妃,现在又要拐走清源君夫人?”
又有人道:“听闻清源君夫妇近来感情不和,君夫人是西帝的养女,她是舍不得自家君夫人受委屈吧?”
郑安雅瞪了他们一眼,吓得那两人不敢说话。她转过头,幽幽地说:“林长晔,如果我不放人呢?”
林长晔环顾四周,见柏康之一家杵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生尴尬,于是说:“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不等郑安雅回话,将她一把拉走。
两人来到附近一处僻静的地方,郑安雅用力甩开他的手,说:“清源君,这里可是未央城,全天下最重礼的地方之一,你跟我拉拉扯扯的不合适吧?”
林长晔求饶道:“大姐,你非要我跪下来求你吗?我和悠儿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矛盾我们自己会解决!”
“是吗?”郑安雅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这是小矛盾?林长晔,你好好想想,你和悠儿一起生活十几年了吧?你俩闹过几次这样的小矛盾!”
林长晔道:“您想多了,这事儿没那么严重。”
“有!只是你不懂!”郑安雅这下子真生气了:“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悠儿为什么要跟你分居,那个嫣然只是个诱因,就算没有她,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会出问题。”
“那是为什么?”林长晔疑惑了。
“我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你觉得悠儿在嫣然出现之前就变了,变得特别敏感?”
“对,是我说的,怎么了?”林长晔道。
“这就是问题。她觉得自己老了,配不上你了。”郑安雅道:“与其等你嫌弃她,不如她自己走。”
“我哪里嫌弃她了?”林长晔道。
郑安雅叹了口气,道:“长晔,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你问吧。”
“悠儿一天天变老了,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在意她吗?我是说发自内心的,不是浮于表面的。”郑安雅目光如炬,直视林长晔的双眼道。
“我……我……我会对她负责到底的!我可以发誓!”
“呵,”郑安雅苦笑道,“那就是不爱了对吗?还好,你至少没对我撒谎。”
“我……”
“不要打断我!”郑安雅高声道:“负责?什么叫负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已经不再珍爱她、不愿意与她朝夕相处,但出于某些原因你依然愿意委曲求全与她生活在一起,这听起来很高尚是不是?可是这早已不是夫妻之情了,更像是一种怜悯。你是不是觉得她离开你无法生活,所以你要养着她,假装和以前一样过日子?林长晔,你给我记住,我们高昌女人可以被男人拒绝,也可以不被男人爱护,但我们不需要男人的怜悯和同情。而且,如果你坚持这样做,对你和她恐怕都不是最好的。与一个自己厌倦的人每天生活在一起,难免生出种种怨怼,到那时你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心有不甘,她觉得自己得不到丈夫的爱护心生郁结。两个人朝夕相处却两看相厌,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那照你说该怎么办?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与她和离才是正确的做法吗?”林长晔不解地问。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只是暂时接悠儿回家住一段时间,最后怎样由你们自己决定。不过,有一点我很欣慰,至少在我面前,你还是个诚实的人。”郑安雅道:“我走了,你也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