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那天,林长卿设宴为郑安雅饯行。宴会上,林长卿见到一身高昌国侍卫打扮的梁淑贞站在郑安雅身后,不禁对林长晔小声笑道:“她还真是个天生的高昌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成这副模样的女人,你也是第一次见吧?”
林长晔却道:“不是。”
“什么不是?”
“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女人。我小姨的身型跟她不差多少。”林长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那一年我出使高昌国,小姨是杜氏族长,她见了我特别亲。可惜,如今她已经不在了。”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郑安雅大声问道。
“问得好。”林长晔迅速收起了伤感,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只见他举起双手击掌三下,两个身着锦衣的人领着六七个家丁抬过来几口大箱子和几个笼子。
“这是什么?”郑安雅问。
“纳采礼,”林长晔道,“您老人家不是问我要吗?都在这儿了,请过目。”
“你才是老人家!”郑安雅骂了他一句,上前仔细查看,只见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只、酒两坛、黍稷稻米面各一斛、箱子里装的则是上好的金银饰物和衣料。她挑不出错来,又眨眨眼,问道:“我听说,按照渤海国的规矩,纳采礼必须由至亲或长辈来送。不知这几位都是你什么人呢?”
林长晔轻笑一声,道:“我父母双亡,父族只剩下王兄和太后,母族都在高昌国,当然不可能是长辈了。”他指着领头的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道:“您老多担待:这位是我二儿子。”
“二……二儿子?”郑安雅差点脱口而出“这么老”三个字。
“我第一次成婚是在五十六年前。他是人族,老得快,今年五十二岁。”林长晔道。
“那……你大儿子呢?他……”郑安雅心想二儿子都这么老了,大儿子岂不是更老?不会已经死了吧?
林长晔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你想什么呢?我大儿子是半神族,今年还尿裤子呢。”
“啊哈哈……这样啊?好吧。”郑安雅大为震惊。在高昌国内,她见过的半神族只有高无疾和牟清泉的女儿,那还是个小婴儿,她根本没想过半神族与人族生下的后代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她又指着林长晔二儿子身后的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问:“那他呢?是你大孙子?”
“非也,他是我三孙子。”
“噗,咳咳……”郑安雅笑喷了茶。杜襄成碍于郑河清在场使劲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行了长晔,”林长卿忍不住打断他们,“好好的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他起身给了林长晔一个脑瓜崩,又亲手盛了一碗羹递给郑安雅,说:“姐姐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玉带羹,不要理那个不着调的。”
“哎,哥,你这是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弟弟。”林长晔捂着脑袋说道。
宴席过半,郑河清突然头疼起来,早早地退了席。林长卿担心母亲,吃饭都心不在焉。郑安雅看出他的心事,道:“长卿,你去看看太后吧,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林长卿一脸愧疚地道了谢,命林长晔送她出门。这二人碰到一起,又磨了一通嘴皮子,直到申时方才散去。
郑安雅正准备登车,忽然听得梁淑贞大喊一声:“什么人?”众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从角落里寻出两个孩子,抓住后领子,一把提了出来。
杜襄成看了看,说:“原来是两个小孩,大概是来看热闹的,打发走吧。”
侍卫们正准备轰走这两个孩子,谁知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子怎么也不肯走,还大声嚷道:“我要见高昌王!我要见高昌王!”
郑安雅目睹了这一幕,心生好奇,便道:“叫他们过来吧。”于是梁淑贞仔细检查了一番,将这两个孩子带到她跟前。
郑安雅问他们:“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见寡人?”
那男孩用并不流利的官话说:“回高昌王,我叫乌沙格林,这是我的妹妹哈尔。”
郑安雅道:“看你的打扮是草原上的人,你是从科尔漠来的吗?”
乌沙格林道:“我们从草原上来,不是科尔漠,我的家乡叫不尔罕。”见郑安雅疑惑,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在扶余国往北。”
“嗯?”郑安雅与杜襄成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这两个孩子来自大漠东边的草原,那里生活着几十个大小部落,不是她们的领地。
郑安雅见那个叫哈尔的女孩吓得瑟瑟发抖,便缓和了语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乌沙格林道:“我……我只是想见见您。”
“见我?”郑安雅问:“我有什么好见的?”
梁淑贞提醒她:“王上,方才的宴席上渤海王还邀请了一些草原部族首领,这孩子八成是跟着长辈一起来的。”
“是的是的,我从小就听说过您,一直想见您。刚才吃饭的时候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您长什么样。”乌沙格林说。
郑安雅不禁失笑:“好吧,那我给你个机会,起来说话吧。”
两个孩子起了身,哈尔低着头不敢看她,乌沙格林倒是胆大,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郑安雅。
“好啦,这回看清了?”郑安雅笑着问他。
“嗯,看清了,高昌王,您长得真好看!”乌沙格林说。
“我好看?”郑安雅又笑出了声:“你竟然觉得我好看?”虽然她长得并不丑,在神族的眼中甚至算得上标致,但大多数人族的审美与神族差异巨大,他们更喜欢纤细如柳的女子,而不是像她这样力大而又健壮的女人。
“当然了!”乌沙格林说:“我敢打赌,您要是换上我们的衣服,一定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郑安雅的心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类似的话很久之前也有人对她说过。那人她多年未见了,已经很老了吧。
见她不说话,乌沙格林小心地问她:“高昌王,您不会老对吗?”
“是啊,怎么了?”郑安雅被打断了思绪,转过脸来看着他。
乌沙格林壮了壮胆,说:“高昌王,您能等我长大吗?”
“等你长大,做什么?”郑安雅问。
“我想和您结为夫妻,但是我现在还太小,您等我长大好不好?”乌沙格林说。
“这……”郑安雅看了一眼杜襄成,笑道:“这孩子怎么有点傻啊?”又对乌沙格林说:“你们既然是渤海王请来的客人,不会不知道渤海王就是我的未婚夫吧?”
“我知道,”乌沙格林见她不当回事,不由得急了,涨红着脸说:“但我也知道渤海王并不喜欢您!”
“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什么!”梁淑贞怒斥道。
“我没有胡说!高昌王,我虽然小,但我懂很多事!”乌沙格林大声道:“我知道相爱的人是什么样子!我一个远亲姐姐今年刚刚订婚,她的未婚夫每次来找她,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他们经常手拉手说悄悄话,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有时候还骑同一匹马。她的未婚夫会给她摘掉头上的枯草、掸掉身上的露水,还会亲她的脸。”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郑安雅冷冷地说。
“高昌王,你别难过,他不喜欢您我喜欢您。等我长大了,统一了整个草原,我们结为夫妻,一起拥有整个天下,好不好?”
郑安雅很想笑,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竟然想一统天下,还想与她成婚,野心不可谓不小。但看着男孩认真的神情,她笑不出来了,一统天下何尝不是自己儿时的梦想,只不过她从未将这个想法公之于众。从这点上看,这个男孩与儿时的自己没有多大差别。他的确比较鲁莽,心计不如自己,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己不具备的、难得一见的勇气呢?
鬼使神差之间,她点了点头,对他说:“好,我等你。”
乌沙格林满足地笑了,正打算拉着妹妹离开。郑安雅问他:“对了,你姓什么?”
简单的一句话,却问得乌沙格林脸色大变。他停下了脚步,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声。
郑安雅好奇地问:“怎么了?你没有姓吗?”她记得科尔漠的部落都有姓氏,除非是奴隶,比如不尔忽惕一家就姓塔塔尔。
“高昌王,我们……我们姓赛因不花。”回答的是那个一直不敢说话的哈尔。
“是吗?”郑安雅问。
乌沙格林没有回答,向她行了个抱拳礼就离开了。
待他走远,杜襄成戏谑地问:“你还真答应他了?”
郑安雅白了她一眼,道:“哄孩子的话,你也当真?”
注:
纳彩礼不是彩礼,一般比较少,也不会很贵重。
乌沙格林:意为小石头。
哈尔:意为雪。
赛因不花:意为健壮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