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辉自杀在有着绵绵秋雨的一个上午。
他拿那把杨胜经常给他削苹果的刀割了腕,血汹涌地流出来,染了满床,滴滴答答的,地上全都是骇人的血迹。
这天上午杨胜在外面,他说要去给王自辉买几身衣裳,因为他马上就能出院。
他弟弟出院,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的。
原本杨胜是想带着王自辉一起去买,但王自辉说懒,不想去,他想睡觉。
回去的路上,杨胜提着几大兜子的新衣裳,嘴角全是笑。
他想,小年还不知道明天就能出院,给这小子一个惊喜。
哦其实是两个惊喜——他在他们厂附近置办了一个房子,两室一厅,已经装修好的,杨胜觉得还不错,没啥要改的。
两个房间,他一个,小年一个。
那地方离厂子近,上下班特别方便。
杨胜越想越高兴,走路的脚步也快起来。
他寻思着,小年最近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估计是怕过几天出了院,自己就不管他了。
杨胜一直憋着坏没给小孩讲——他怎么可能不管他,他一辈子都管着他。
杨胜雀跃地回了医院,来到病房门口,推门——
门被锁住了,里面安静的可怕。
小年,给哥开门。杨胜说,心里嘀咕,这小子,睡觉怎么还锁门了。
杨胜敲了好久的门,里头没动静。
一颗心越来越沉,坠到谷底,杨胜觉得不对劲了。
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散落一堆,杨胜疯了一样的撞门。
医生和护士被动静吸引而来,拉开他,混乱中,有护士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满地的鲜红。
老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走到床前的。
天旋地转,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病床上的那个人那么瘦,骨头细的仿佛一捏就碎,腕子上那血淋淋的口子像是假的,杨胜感觉自己在做梦。
他说不出话,他看着他的小年在床上抖,在抽搐,血液的流失让他浑身冷的像块冰。
杨胜手足无措的,用手按住那不停流血的伤口。
他想说话,但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他徒劳地,拼命地按着那伤口,他看见王自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勉力地聚起一点光。
王自辉好像在呢喃着什么。
杨胜看着他这样,好像哪里痛的已经让他不能呼吸,但他分辨不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全身都痛,好像比现在的王自辉都痛。
他凑近了,凑近去听王自辉的话。
王自辉的声音很轻,就剩一点气。
他说——
哥,哥……别、别管我了。
找个对象,好好过日子。
别管我了。
杨胜最后是被医生和护士拖出去的。
浑身好像没了知觉,他好像失了声,往日的巧舌如簧,如今的噤若寒蝉,都是他。
一个小时后,医生出来了。
杨胜机械地抬头。
他看见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话来。
“病人死亡时间,下午十三点四十八分。”
*
王自辉的葬礼在冬天。
季霜接到通知的时候,甚至以为是一个恶作剧。
她素服奔往郊区,见到了杨胜。
他比夏天见面的时候还瘦,但看到季霜时还是露出一个笑,跟她握手,接待她,将她让到主桌副席。
乡下的流水席,吃一桌走一桌,哀乐敲敲打打响个不停,人来人往间季霜有点恍惚,这仿佛不是一场葬礼,真的是一场极尽高调的死后哀荣。
到了夜里,季霜这一桌仍旧没撤。
桌上只剩她跟杨胜两个人。
杨胜举起酒杯,跟季霜碰一杯,沉默着吃凉了的菜,一言不发。
季霜说出今天第一句跟葬礼有关的话,她哑着嗓音,说,节哀。
在这之前,杨胜跟季霜聊生意,聊她新婚,聊她什么时候要孩子,要了孩子是否再培养学漆艺。
家长里短,人生世故。
就是没聊王自辉。
但季霜很清楚,她清晰地在杨胜眼里看到了压抑着的,浓烈的痛苦。
而这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和知晓——一如他对王自辉的感情。
季霜有一瞬的后悔。
她应该早点点醒杨胜——她能想象到王自辉为什么会自杀而亡,他活得太辛苦,可堪欣慰的事情又太少。
她想,假如自己早点提醒杨胜,或许他们会心意相通,或许王自辉会被这份爱给留住,不再求死。
但这都是假如罢了。
天快亮的时候,季霜才从那里离开。
走之前,杨胜跟季霜说,小年临走之前告诉他,别管他了,让他找个对象,结婚生孩子,好好的过日子。
杨胜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又扬起笑脸,说找对象这种事,恐怕我自己不行,小季你要是有合适的,等过个一年半载,给我介绍介绍。
这场葬礼,季霜恍惚的一滴泪都没流。
但此刻看着杨胜的笑脸,季霜几乎就要落泪。
她匆匆地应下,说一声好,匆匆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是顾钦来接她。
后视镜里,杨胜已经转身往回走,背影高大寥落。
季霜看到,车窗外又下起一阵小雨。
*
杨胜说让季霜帮自己介绍,但三四年过去,他一直忙着没有时间。
三十五这一年,杨胜的生意做大了,厂子扩大,他彻底成了两手一甩什么都不管的老板。
身边的人都劝,赶紧找一个吧,再不找来不及了。
从前跟着他的副厂长也说,怎么感觉那小王走了之后你跟死了老婆似的呢,还愧疚没照顾好人家呢?
别想啦,副厂长说,赶紧结个婚,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吧!我认识个不错的姑娘,跟你挺合适,见一见吧。
杨胜想了想,实在没想出拒绝的理由。
他说不上这些年怎么了,着了魔似的,把人小年的遗照摆新房的房间里,看不着就心慌。
他觉得这是愧疚。
最近一年好一些,他只是偶尔会想起王自辉,不多,一周顶多三四回吧。
他答应了见面。
副厂长介绍的女孩儿刚二十五岁,年轻漂亮,没读过什么书,淳朴的能一眼从头看到脚底板。
非说有什么特别吸引杨胜的地方——
这姑娘的眼睛特漂亮,长得像一个人,但杨胜想不起来是谁了。
约会了几回,杨胜觉得没戏。
虽然对方挺喜欢他,他也感觉得到,但一点都不合适,差十岁呢。
但想想,他也的确到年纪了。
这姑娘贴心,知冷知热,挺好的了。
杨胜决定跟这姑娘搭伙过日子。
想好的那天,杨胜约姑娘去YZ市里的游乐场玩。
他寻思着,人姑娘之前挺主动的了,在一起这种事,还是他来吧。
游乐场里,杨胜帮姑娘提着包,侧首看她,酝酿着说辞。
不要太肉麻,杨胜心想,就朴实一点,问问她,要不要处对象。
谁知道,杨胜还没开口,那姑娘先转过头来了。
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哥,这儿特好玩,我特喜欢。
杨胜盯着她的眼睛,有一瞬恍惚。
他想起来这姑娘的眼睛像谁了——
像他的小年。
姑娘不知道杨胜在想什么,只笑着继续说,哥,不然咱俩处个对象呗?
阳光照在脸上,杨胜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痛楚。
被封在深处的记忆破膛而出,几乎把他的心绞碎。
他想起四年前那个上午,阴雨连绵,他的小年躺在血泊里跟他说,哥别管我了。
去找个对象,好好过日子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胜大笑着,像个疯子,在那姑娘惊悚的目光之下,转身踉跄着走远。
他走进了再也没有王自辉的阳光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