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整个京城一片朦胧。
“人之所以不同,不是因为贵贱,而是因为身份。”彭应松望着大雨,“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各有各的战场。”
“陛下的战场在甘露殿里,太子的战场在东宫中,当年米首辅的战场是乾元殿,是朝堂,而你爹则是这些光找不到的地方。”他说,“在影子里。”
“二十年,是陛下用命争取的时间和机会,正因为这二十年,才有了你……你们、以及所有人喘口气,再继续向前的动力。”
他坦言:“对于没有下限的阉党,要是没有这二十年的缓冲,你们几个,早就死透了。”
君歌愣愣地看着彭应松。
那一瞬,她觉得教了自己三年何为御史之道的师父,格外的陌生。
他一直以来都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只会盯着御史台这一亩三分地,在一切可能会有冲突的事件上,清一水选择回避的御史大夫。
回避的久了,就连君歌也以为他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朝野动向,对天下大势没有任何兴趣的人。
却在现在,在当下,才真正发现这个男人原来什么都知道。
“其实你想想看,面对那种局面,以你爹和米首辅的脑子,一定是有备用的第二套方案的。”彭应松笑着说,“第一套方案,是米首辅亲自整肃朝纲,相当于是从正面和袁一斗起来。”
“这方案最终是输谁赢的结果,你已经见到了,十几年前米家被阉党杀了个干净。”
“所以,我父亲给了第二个法子……”君歌打断了彭应松的话,“他为当下这一天,用自己的法子,又争取了额外的十几年时间。”
彭应松赞许点头。
雨滴拍打树叶的声音,敲击瓦片的声音,混在一起,却让君歌的思路慢慢清晰。
当年的君维安也许根本布局不了这么远,他只是尝试着种下了种子,并为了这颗种子能够长成参天大树,贡献了自己的一生。
“而你,正在用你的感情用事,一点一点摧毁你爹努力了一生的结果。”
君歌有些不明所以,望着他。
刚要开口,就听彭应松犀利地说:“你现在去和苏辰计较你爹是怎么死的,这个时间点太微妙了。”
他抬手指着身后里屋,躺在床榻上至今没有醒来的人:“沈杭这几日夜夜买醉,更杨又昏迷在这里。”
“柳南有别的任务在身……”彭应松故意摇头,“此时若是袁一孤注一掷,倾全力刺杀苏辰的话。”他顿了顿,“胜算极大。”
“所以,杀父之仇就不追究了么?”君歌咬唇。
“哎呀!”彭应松呲牙咧嘴,嫌弃地开口,“谁跟你说不追究了?你要追究,那苏辰也得活着才能追究不是?他要是死在刺客手里了,你追究什么?”
他语重心长:“做事要分轻重缓急,要讲究个顺序。你等阉党被拔了之后,再慢慢追究不好么?”
望着君歌沉默深思的模样,彭应松才缓缓舒了口气。
自己想要传递出去的东西,他确信君歌已经收到了。
但人生毕竟是她自己的,就算是彭应松,也无法再往前干预半步。
若是君维安还在世,大抵上也只会做到这一步吧。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君歌忽然起身,拱手行礼,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走出了这间屋子。
面颊上最初的那一股迷茫,一股不解与愤怒,随着大雨对天地的洗礼,也消失不见了。
彭应松望着屋外,由衷地希望她,能走一条对得起自己的正确的路。
他知道,若是苏辰在这节骨眼上死了,君歌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就像是当年质疑了米元思的她的父亲一样,那简简单单的一声对不起,到死也都没有机会言说。
想起当年时光,彭应松以前只觉得君维安是个傻子。
但现在,在觉得他是个“傻子”的同时,多了由衷的敬佩与理解。
若是上苍再有一次机会,当年歃血盟誓的应该还会多他彭应松一个。
“可惜没如果。”他靠在门框上,深吸一口气,又说,“别那么警惕,我又不是敌人。”
更杨一滞,放在剑上的手顿了一下。
“你既然醒了,喏,太子留下的密信。”他没回头,将怀中的信拿了出来,“让你阅后即焚。”
闻言,更杨迟疑了片刻,他想了好几遍彭应松到底是不是值得信赖,最终将信将疑地夺了过来。
他把信打开,看着上面的小字,眉头渐渐紧了。
另一边,大雨之下,六扇门前,周启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撩开,露出苏辰半面身形。
眼前的雨势一点都没小,他的面颊似乎和乌云互相呼应,没有最黑,只有更黑。
周启坐在他对面,瞧着他这一副拧巴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嘁”了一声。
“怎么,不是你当年埋汰我,说什么‘不过就是个女人’的时候了?”他故意歪酸道,“君歌嘛!不过就是个女人。”
“两条腿的癞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满大街跑。”他冷哼一声,“你方才那,‘要冲着这里来’的气势呢?”
他以手比长枪,指着自己的心口,在苏辰眼中别提多欠揍了。
周启看着他脸色更阴郁,吭哧一下笑出了声:“也好,让你这石头蛋子尝尝这痛心疾首的味道,你才能知道我为什么死也要瞒着韩玉。”
见他沉默不语,一副这就要冲进雨中的样子,周启忙落井下石:“你也别太难过。”
“君大人何许人也?当朝从五品,御史台金牌御史,人如明月般皎洁无瑕,是非分明,做事干脆利落。这是多少京城公子哥梦寐以求的……良人啊!”
良人两字,周启故意说得惊天动地般大声,死死的闷在苏辰的脸上。
在讨到了他如刀一样的杀气后,周启笑盈盈递给他一把伞:“孤家寡人,自己打伞回去吧。”
“你这是什么毛病啊,大业未成,先拆自家庙宇?真搞不懂你这脑袋怎么想的,把他们一个个都支开,轰走,他们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苏辰一把按住了周启手里的伞,冷冷的开口:“谁梦寐以求?”
面对他吃人一样的杀气,周启愣住了,颇为惊讶:“……我问的是这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