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明那看似张牙舞爪,暴怒否认的样子,在洞悉人性的苏辰眼中,却是一个无尽自卑的灵魂。
他此时盛怒跳脚,被人戳了脊梁骨一样,涨的脸红脖子粗,挣扎着身段,从口中不断骂出粗鄙之言。
越是这样激烈的无法停止的样子,越是让苏辰看到了他这皮囊之下,最深的害怕。
他怕被否定,他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无能与不配。
而在这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在苏辰的身前,他终究是被卸下了全部的遮挡,以那最真实的样子,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廖明崩溃的瞪着双眼,一边全力想要从沈杭的钳制中挣脱,一边如猛兽般冲着面无表情,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苏辰,怒吼着:“是这苍天不公!是他们眼瞎!”
“如若天地不仁!还不能让我靠自己的双手去寻个跳板!靠自己的双手去缔造辉煌?!”
他青筋暴起,死死瞪着苏辰:“我!有什么错!”
“哗啦”一声。
苏辰那始终面无表情的容颜,渐渐有了些变化。
不止苏辰,公堂上,一时间众人都愣在当场。
就连暴怒不已的廖明,此时也喘着粗气,转过头,看着声音的源头。
就见君歌手里那把尚未组合的玄银枪,三段在手,于空中划出银色的圆盘。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她双手猛然用力,三段合一,上前两步,站在了苏辰的身旁。
廖明愣住了。
这般威压与杀气,如同一击精准的拳头,让那他幅狂妄的模样戛然而止。
公堂上,那原本被廖明无视的威武之气,借着君歌这无声的提点,一瞬间拉到了极致。
廖明愣愣的看着她,看着她目光中透出的几分厌恶,几分凉薄,却被震得双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辰瞧着君歌那威仪尽显的姿态,下意识的勾起了唇角,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被人保护着,也别有乐趣。
见廖明回过神来,苏辰便接着说:“没想到,你竟然还说得出苍天不公,天地不仁。”
“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了缔造辉煌,做了哪些事?”他语气重了几分,“是在赌场上一掷千金?还是在医馆里投毒杀人?”
“你懂什么!”廖明深吸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他说完这句话后,睨着地面,沉默了许久。
阳光缓缓前行,屋檐下的影子渐渐拉长。
那般僵持了许久,最先开口的确是站在一旁,看了全过程的曹大夫。
他终是忍不住,注视着廖明的侧颜,痛心疾首的问:“到底为什么啊!你明明只需要脚踏实地,要不了多久……”
“闭嘴!”
曹大夫的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抚上廖明的灵魂,却已经是他不能承受的重量。
他转过脸,不带一丝愧疚的看着曹大夫:“这么多年,你们一个两个,满嘴的脚踏实地,满口的要不了多久。”
“你告诉我啊!”他喉结上下一滚,“你告诉我,你说的脚踏实地,是踏的什么地!你告诉我,你是的要不了多久,到底是多久!”
“是我不够努力么?我明明那么努力了!我却仍然无法达到出师的要求,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忽悠我,说什么未来怎么怎么样……”
“呵!”廖明抿嘴,“我家里穷,我出不起那笔‘上供’的钱,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标榜着什么实力至上。”
廖明恶狠狠的看着曹大夫,仿佛他如今境地,皆是拜曹大夫一人所赐。
“我没你那么有本事,能爬上师母的床!”
在他的眼里,自己是个生不逢时的苦命人。
他出生的廖家并不富裕,父亲在镖局靠给人押镖为生,一趟押镖,短则一两月,长则一两年。
母亲将他拉扯大,没有收入。
廖明小时候想读书,但私塾昂贵,便只送去了镇子上的学堂。
“我明明应该去私塾。”他说,“学堂的环境不好,那些不学无术的孩子太多,连带着将我影响。”
“读书不好,父亲就不太乐意继续出钱。他不出钱,我更是不想好好努力。”廖明说,“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让我觉得愉快。”
后来,廖明的报复还没有显露出威力,他父亲就在一次押镖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再也没能回来。
断了经济来源的廖明母子,得到了镖局一笔不小的抚恤金。
只是,这样衣食无忧的日子没能延续太久。
“我不应该被困在镇子里。”他说,“我母亲也觉得我是个天才,整个镇子没几个人能读书写字,能对那些大道理侃侃而谈,但我可以。”
拗不过廖明的执念,廖明母亲只得带着他,一路到京城。
彼时廖明已经是十六七岁的男儿了。那些抚恤金,大多数用来让他们母子俩在京城落脚。
几番折腾下来,银子见底,但生活还得继续,廖明便怀揣着自己的政见,张罗着要去做名臣门客。
“但真正见到了,我才发现,他们那些见地太肤浅,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存在。”
于是他退一步,要考功名。
“那年出的题,就和那些名不副实的‘名臣’见地一样,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接纳与自己不同的声音,自然会在科举上动手脚,让我名落孙山。”
接着,他又退一步,要去做教书先生。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用的那些刻板古老的书籍为孩子教学,简直误人子弟,不做也罢!”
如此三番五次的折腾下来,终于,母子二人,开始了捉襟见肘的生活。
母亲软弱,在自己儿子面前始终不识字,没有文化,抬不起头。
而廖明因为她的退让,更加觉得自己投胎不顺,怎么就会选了这么个烂屋檐。
“连她自己都承认,我若是投个好人家,如今不说官居五品,怎么也能成个大商贾了!”廖明冷笑,“她既然给不了我最好的生活,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错的不是我。”廖明舒一口气。
到底是因为这愧疚,还是因为深爱自己的儿子,廖明的母亲在家徒四壁的时候,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求爷爷告奶奶,为他谋了这份医馆学徒的差事。
而那时,曹大夫其实并没有听人介绍。
他单纯的只是因为廖明聪慧,对药理一讲就通,看上了这个男孩的记忆力和天赋。
曹大夫不知道,廖明母亲是如何跪在他面前,求他这一次,踏踏实实的去“卧薪尝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