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光下一片火烧的红。
府衙门口,陈千南的正妻林氏,披着斗篷,将帽兜盖了半张面颊。她自马车上跃下,快步往衙门里走。
暮色霭霭,与她的斗篷融在一起。瞧见苏辰的一瞬,身子僵硬了一下。
就像是料到她会来一样,苏辰一点不觉惊讶,安静的等在院子里石桌旁。
林氏迟疑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将怀中的一只黑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两侧的暗扣,转了个方向,推至苏辰与君歌的正对面。
那里厚厚一摞,全是地契与房契。
君歌端起这些契约扫了一眼。
这不是陈家原本丢失的那些,这是陈千南,将夺取来的土地与房产,尽数归还的契约。
白纸黑字,手印足印,以及陈家的押印,一应俱全。
“都是真的。”林氏苦笑,“皆出自陈千南的手和脚。”
君歌垂眸,她不动声色的将契约放下,看着林氏的面颊。
她苦恼叹息,咬唇道:“但妾身并未杀人,只是因为他死了,便顺水推舟,将手脚砍下……”
说到这,林氏抬手,将遮面的斗篷掀开,露出那张温婉的面容。
傍晚的夜风里夹着大地的余温,吹起她斗篷的下摆。
林氏端正的坐在那里,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大户人家规整的礼仪。
“赵何不知大人厉害,他没有恶意,只是想保护妾身而已。”她咬唇,声音里裹挟着一股苍凉:“这本该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林氏口中讲出的故事,令那些不合常理的疑点,那些如雾里看花的朦胧之处,逐渐清晰。
君歌沉默的站在苏辰身旁,安静的听着她用平淡的话语,将最终缺损的几块碎片,放回最初的位置上。
原来她与秋生,早就相识。
若当年没有陈千南盯上了司家的产业,如今的林氏与秋生,当是嫂子与小姑的关系。
“陈千年发家的第一步,就是盯上了司记染坊。”她沉言,“当时,那般骗术从来未在东山镇出现过,以至于都没能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
“陈千南先是下了一笔远超司家能力的巨额订单,又预付了三成定金。司家信以为真,借款典当了不少物什,费尽全力,赶在规定的日期前,保质保量的将所有货物,全部准备妥当。”
林氏深吸一口气:“但在即将交付的前夜,陈千年雇人放了一把火,那些货物付之一炬。司家自然因为拿不出货,生意便吹了,还倒欠了陈千年订金的银子。”
一夜之间诚诚恳恳,老实本分的司记染坊,背上了这辈子也换不清的巨债。
为了勉强糊口,司家父亲跪在陈千南面前,以染坊全部抵押为代价,借了高利贷。
可他连一个银子都没瞧见,他被骗了。
那之后,失去一切,对世道冷了心,对未来没有希望,心灰意冷的秋生父母,双双自尽。
那之后,因为林家及时伸出援手,才留下条命的司家两个孩子,便踏上了击鼓鸣冤,上京告御状的路。
“但终究都是徒劳。”
林氏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掩藏了多少心酸,不知埋藏了多少无法回忆的过往。
彼时爱笑的少年郎,会带她放风筝,会陪她叠纸鹤,会与她一起看星辰的青梅竹马。
她看着他日渐消瘦,心病难医,看着他原本澄亮的双眸,失了光。
“看着他,万念俱灰,也随着他父母去了。”
林氏抿嘴,话中带颤,手攥成了拳:“……他尸骨未寒,陈家就带着聘礼上门提亲了。”
东山镇的大商贾不止陈家一个。
陈千南的计划很简单,他能够碾死的,就强取豪夺,省心省力的变成自己的东西。
他碾不死的,如同林家这样土生土长,财力雄厚的大户,便换个手段,强行拉拢。
原本,林家看不上陈千南。
对于世代经商,代代都小有成就的林家而言,陈家不过就是个暴发户,陈千南那些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我同意了。”林氏道。
“为了复仇?”苏辰轻言。
“为了复仇。”她淡笑回应,“我咽不下这口气。”
夜风微凉,漫天深蓝中,点缀着几朵血色的火烧云。
星辰不见,府衙公堂特有的那股肃杀的气氛,裹挟着林氏。
“我当时想,我若嫁到陈府,仗着娘家的力量,便有机会亲手复仇。”
和林氏想的差不多,林家在东山的实力,在东山的地位,令陈府上下,对这个新妇恭恭敬敬。
就连一向是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陈千南,也因为他父母的警告,而无法在林氏面前造次。
林氏本以为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宅斗,才能得到陈府掌家的权力,可谁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人意料。
“陈家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发户,无人懂得经营,全靠恶霸行径,强行侵占。”
大字都不识几个的陈家人,对于经商有道,懂得经营之术的林氏的到来,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林氏除了不愿意与陈千南圆房之外,在陈家人眼里是完美的。
原本陈家老夫人还担心不圆房会后继无人,可林氏大方让陈千南纳妾,从来不限制他出入烟花柳巷,倒是令陈老夫人放了心。
对她来说,谁的肚子生出来孙子,都是陈家的孩子,都能传宗接代,无所谓。
“不出半年,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陈家当家做主的权利。”她将腰间挂着的陈家半块押印,放在了桌上,“那时候,我便开始计划着,到底要如何复仇。”
“我想了很多种复仇的法子,若是我自己动手,我嫌他的血太肮脏。”林氏边说,边将一本册子从怀中拿出,“我便盘算着,暗中找出那些曾经被陈千南所害的人,保护他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然后一起从长计议。”
正因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在寻找那些的时候,林氏真正见到了什么叫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原本,我以为陈千南只是地痞流氓而已,却不知,他竟然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林氏两指按着那本册子,将它推到苏辰的面前。
苏辰未动分毫,瞧着那小册子漆黑的皮面,垂眸半晌,抬眼凝视着她的双眼,等着林氏的下句话。
他大概猜到了这张网有多大。
“林家商队行走天下,能探听的,能打探的,也远不止东山镇。”她蹙眉,“陈千南能在东山兴风作浪,显然是得了更大的庇佑。”
“我那时便思量,要想让陈千南的所作所为被天下人知晓,要让他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仅凭仇恨的驱使,贸然行动,则必招灾祸。”
“我必须缜密布局,让人抓不到把柄。”她顿了顿,“才能保住身边所有的人。”
夕阳下,几只飞鸟振翅而过。
林氏目光坦然,郑重道:“但我没有准备杀陈千南。”
她说:“对他这样的人,死亡可太便宜他了。他应该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应该是在痛不欲生中悲惨的、罪有应得的死去。”
“死亡这种完美的解脱,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