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陈家烧的。
苏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了萦绕在君歌心头,绕不开的结了。
东山镇县衙,二堂“清慎勤”的匾额之下,苏辰正靠在太师椅上阖眼休息。
陈海与东山镇县丞、师爷,一众人埋头在厚厚的讼状里,一张一张的仔细找寻着。
趁着柳南和更杨都不在,君歌环视四周,两指自腰间蹀躞带上,悄无声息的摸出一把仅有手指长的短刃。
她猛然抬手,神情肃杀,直冲着苏辰的后脖颈打了过去。
那刃锋利尖细,寒芒尽显的刀尖,自空中划出一道森然的冷光。
霎时,稳稳的停住了。
刀尖距离脖颈不足半寸,几缕碎发轻轻飘荡。
苏辰一动未动,仍旧支着脑袋,气息均匀。
君歌自上而下观察着他的所有细节,半晌,瘪了下嘴。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是个弹二胡的白面小生?读书人?
她眉头紧皱,夹着那支短刃的手指微微一转,指尖捥了朵花,刀刃调转了方向,被她藏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直到君歌转身去一旁倒水喝,苏辰才缓缓睁开半只眼,瞳孔往她离去的方向扫了一道。
不多时,君歌端着一盏茶回来,轻轻放在苏辰手边的桌上。俯身瞬间,她仿佛听到了这个男人鼻息中传出轻轻的鼾声。
君歌迟疑了一息,才直起身子挠了下自己的鬓角,自嘲般干笑一声。
也是,这小鸡子一样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练家子。
再加她来六扇门至今已有月余,但苏辰腰间始终只有一块无字黑玉,没有佩剑,也没见过他练剑。反倒是书案侧边的博古架上,还真放着一把二胡。
“你有心事?”
苏辰投来疑惑的目光。
那如梦初醒,带着慵懒与几分迷茫的容颜,与沙哑磁性的低沉嗓音揉在一起,自下而上的望着她。
君歌抿嘴,眼眸一转,说道:“我对苏大人有意见。”
苏辰神色未变,正了正身子。
他习惯性的伸手端过手边那茶盏,掀开茶盖的一瞬,僵了一下。
茶盏里泡着上好的春茶,嫩绿的新叶垂在当中。
他迟疑了片刻,凑在唇边吹散了浮沫:“讲。”
他说。
说完,苏辰将茶盖扣上,捏在掌中。
“苏大人口口声声说别人不是谜语人,十分赞赏那直言不讳的品质。”君歌瞄了他一眼,“怎么自己当起谜语人的时候,一个顶仨?”
这话,让苏辰不解,他疑惑起身,从容踱步,往茶壶的方向走去:“何出此言?”
君歌心里更堵了。
原来被这说话说一半困扰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走水啊!”君歌埋汰道,“苏大人说不是陈家人干的,为什么不是陈家人干的?你倒是说完啊!”
县衙的二堂里,登时鸦雀无声。
直到陈海抬手故意咳了一声,翻讼状的几人才赶紧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正事。
苏辰扫了他们一眼,将手里君歌沏的那一盏茶放下。
他探身前倾,提起汝瓷的茶壶,手腕轻摇,听清了水声。
“陈家为什么要烧自己的房子?”
苏辰端起一套空茶盏,反问道。
“行商之人,世故圆滑,在昨日我已经明显起疑的情况下,仍将东厢房付之一炬,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惹人注目。”
他捏着袖口,那凉白开自壶中缓缓流淌而出。
“更杨曾说,昨日下午有几批的侍女家仆,想要冲破衙役的阻拦,往东厢房里进。”他端起茶盏,这才润了一下嗓子,又言:“也就是说,陈家人也在找东西。十之八九,也是在找被秋生偷走的东西。”
苏辰顿了顿,“烧掉厢房的人,是那秋生同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目的,我倾向于为了抹消掉她在东厢房里的痕迹。”.
他望向君歌:“毕竟,昨日之前,谁也没想到精通痕迹的君大人,会一起跟来。”
言之有理。
君歌端着手臂支着下颚,在二堂里沉默着来回踱了几步。
目前已知的线索中,可以肯定的是,飘香苑的花魁秋生,在当天夜里撬开了柜子的锁,偷走了的里面不知名的重要物品。
而陈家,正在寻找这丢失的某物。
物品丢失后不久,陈千南死去,被人以不知名方式砍断手脚,抬到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挂了起来。
秋生的离开,和陈千南的死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
再加上所谓闹鬼三个月的陈府宅院,以及陈家老夫人与陈林氏遮遮掩掩的样子……
君歌眉头紧皱,一边思量着这些碎片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
一边梳理着,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如此违和,如此纠结拧巴。
总觉得缺了东西,如雾里看花,连个轮廓都是模糊的。
见君歌缜密思索着,苏辰望一眼仍旧在整理讼状的陈海,悠悠开口:“先去审陈家家仆。”
闻言,君歌回神,听前院这个动静,人应该都聚在正堂上了。
恰在此时,苏辰补了一句,他说:“你缺的那一块碎片,应该就在里面。”
那样子,就像是他已经清晰的知道谁是凶手了一样。
“你已经知道了?”
在她震惊的注视中,苏辰了然的点头。他自怀中拿出昨夜沈杭带来的线报,递给君歌:“就在当中。”
君歌接过那封已经开口的密件,犹豫些许,才伸手将信拿出。
还没展开,又听苏辰语态和缓,沉声道:“我不是打谜语。”他摇头,“是尚未知晓全貌,不可妄下断言。”
他语气寡淡,没有起伏:“你我同在大晋刑律的体系里,见过的、听过的,那些靠着片面真相而发出的杀人刀剑,还少么?”
阳光自天井洒下,落在苏辰的肩头。
君歌站在他对面,抿着嘴点了下头。
片面的声音,片面的言语,以偏概全的定义一个人,以点带面的定义一件事。
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便将一个人的全部,从头到尾,彻底否定。
大晋朝野,这几年里屡见不鲜。
可还没等君歌回应,就听陈海咬牙切齿的怒吼一声:“放屁!”
君歌一愣,望向陈海。
他头也不抬,依旧在翻找手里的讼状,却指尖微颤,仿佛压抑了无尽了怒火,艰难隐忍着,不再言语。
苏辰也不气,就那么相隔三五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即不争论,也不辩驳。
两人之间这样微妙的氛围,自君歌踏足东山起,持续至今。
她看得出来,陈海与苏辰的过节,似乎是在某个过往曾经,就已经结成了死结。
君歌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线报上,瞧见了那东山第一大善人陈千南,干过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
“这!?”
苏辰抬手,食指压着自己的双唇,轻轻道:“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