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柳青青去监护室的时候,又在门口看到申志凡的几个儿子。
这一次,申强好像自己有所察觉,没有当场就跟上来,而是远远的,看了柳青青一眼,眼神极其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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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哀怨,别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
也许就是横亘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那种相互揣测吧。
反正,这种感觉很不好,柳青青总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偷偷摸摸的样子。
柳青青按了监护室的门铃。
可能因为里面刚好没有人,或者所有人都在忙,所以一时间没有给她开门。
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柳青青觉得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柳医生。”身后传来了申强的声音。
还是没逃过。柳青青背后一寒,同时脑子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我为什么要躲着他啊,我没有做过亏心事啊。而且,申强作为一个病人的家属,想要问问其父亲的病情,岂不是很正常的嘛!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呀。
既然彼此都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沟通呢?
柳青青回过头来。
申强竟往后退了一步。
“呵。”他从凝重的面容里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好像脸部肌肉都要变形了那样,“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跟监护室的医生一样对我充满了防备?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来医闹的?
不过他没有用把后面两句话说出来。
柳青青也没有让他把后面两句话问出来。
“是啊,我就是去看你爸爸的。”她说。
“哦。”申强对这段难得的对话极其小心,“那么,柳医生,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帮我把这包尿片带进去。”
申强果然递过来一大包尿片。
是那种成人尿片,展开45*45大小,或者60*90的大小,可以平铺在床上。
因为现在申志凡病卧在床,大小便不能自主,全是监护室的护士料理,会用到很多的尿片。
“那没问题。”柳青青接过尿片。
监护室的门还没有开。
申强见柳青青没有更多防备他的意思,便接着跟柳青青说话,指着边上两个男人道:“这是我兄弟。”
那两个男人的体形跟申强挺像的,看上去稍微年轻一些,穿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都是体面人。
这二人颔首朝柳青青打了个眼神招呼。
柳青青心说:你家兄弟那么多,难怪院方如此忌惮,就怕你们闹起来。
“你们留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回去休息一下,轮换着来。要不然身体吃不消啊。”
柳青青这么说倒也并非完全是忌惮这三兄弟,申强这几天蹲守下来,双眼发红如同困兽,胡茬在他脸上疯长,身上还穿着那件青铜色T恤,浑身一股汗酸味,一副落魄的样子好像老了十几岁。
申强无奈地笑笑,“我两个弟弟都在外地的,一个在国外,一个在边疆,太远。我爸爸这次发病发得急,他们这才刚回来,连爸爸的面还没能见着。”
“我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有一个心愿。我两个弟弟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希望我们三兄弟聚在病床前面,让爸爸看一眼。”
柳青青抱歉道:“但你爸爸现在是昏迷呀!”
昏迷状态,这三兄弟就算到其父亲床前,其父亲也是感知不到的。
申强道:“其实不是,我觉得我爸爸在进监护室之前还是有点知道的,他眼睛也能睁开,我就感觉他能看到我。”
柳青青想说:你父亲那是无意识状态,你感觉他能看到你,这是你的错觉。
申强说:“自从进监护室之后,他们就给我爸爸用了麻药。再也没见他醒过。”
柳青青说,“那是因为你爸爸病情危重无法自主呼吸,监护室给他插了气管插管。用麻药是怕他无意识乱动把插管给拔了。”
申强点头:“这些医疗措施都是为了我爸爸着想,我们理解。不过我想着,那个麻药能不能停用一会会呢,就一小会,让爸爸看看我们,然后就继续把麻药用回去。”
“可是,你爸爸看不到你们的啊。”
“我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一次我爸爸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
说到这里,申强那么一个大男人竟抹起了眼泪。
好吧,大人哭那都不叫哭,是眼睛进沙子了。
申强这一抹之后,立即又恢复正常姿态,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家以前条件不好,也就这几年兄弟三人成家立业有了一小片天地,正想着说让爸爸享几年清福呢……没想到……他这一次发病挺急的……”
这就是所谓的子欲养而亲不待?
柳青青猛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了。
……不行,不能想!
想的话,自己的眼睛也会进沙子的!
柳青青克制着。
正在这时候,监护室的门开了。
柳青青感到手臂一紧,然后身子失去平衡。
她被护工抓了进去。
监护室的门重新关上了。
“你怎么跟他们说话啊?”护工带着埋怨的口吻说,“会出事情的啊!”
明明护工是一片好意,柳青青却觉得自己被冒犯到。
“也没说什么,其实他们一家人好像还挺好说话的呀。”
“不能轻信病人!”护工说,“说不定他们把你的话都录音了!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
柳青青看看神态严肃的护工,柳青青终于学会撒谎了。
“没有,他只是让我拿尿片进来。”她把尿片塞到护工手上。
“好吧,这一家人,买尿片倒是挺积极的,昨天带来的还没用完。”
柳青青进入监护室。
这是一个超级大的病区,而且全是打通的,一个大厅,没有独立房间。
大厅的两侧排着两排床位。
每张床位旁边都有心电监护、呼吸机、吸引器等等设备。
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安静地躺着,呼吸的声音是从呼吸机传出来的,心跳声,也能从心电监护仪上监测到。
好像全是机械人。
除了偶尔有几个术后来醒麻醉的,已经清醒,带着几分好奇而又恐惧的心理望着四周的一切,其内心说不定以为自己是身处什么地狱之类。
柳青青找到申志凡。
他被约束在病床上,剃光的头发,头上的膏药,引流管,气管插管,胃管------当然还有留置针,和悬挂的药水,药水不止一种,其中就含有申强说的麻药。
麻药让本来就已经失去意识的申志凡安安静静,好像是熟睡的小猫那样。
这是监护室中大部分病人的形象。
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表达能力,像某种类人的生物。
平时,柳青青也是这么想的。
今天,她却看到了他本来的面目,有社会身份,有家庭,有孩子,有孩子寄付在他身上的情感。
现在,这些情感都还在。
他也在。
只是他感受不到而已。
柳青青这样想着,忽然间拿着引流管的手抖动起来。
…………
不对,不是她的手在抖,而是她手腕上的黄色珠子在抖。
帝王黄玉,橘子怪化身的那块宝石,发出一圈又一圈橙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