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懿夜里睡不着。总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怕是扰到贺寂州,被他絮絮叨叨更不得安宁,干脆就掀了被子起来,开了房门去后院里逛逛。霂霂走了一个月,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经五个月。本想拿这个孩子和霂霂一命换一命,误打误撞,两个孩子都活着。
她漫无目的四处走着。现在要入秋了,院子里常开的花,每年这个时候早熟的果子,各有各的香。她伸出手,手拂过这处那处的花朵绿叶,只要是和她齐腰高的,触手可及的,她都轻轻拂过。随便走走就到了一间玻璃房前头。
里头的灯亮着。
那是许懿的玻璃花房。后来许懿教人将里头的花全部搬到院子里来,风吹不死的,雨淋不坏的,才有资格作为她的花活着,谁成天庇护着他们,人都要长大坚强,为什么花可以懦弱躲着。许懿现在就是见不惯娇柔造作的。那些住在温室里的花只会一遍一遍提醒她,父母怎么死的,温室花朵又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幅境地。
甚至连带那栋玻璃房,她都厌恶至极,许久不曾靠近。
今晚她开了玻璃屋子的门。
门里头却空无一人。
里头不知何时已经改装成了一间小小书房。中间一张偌大的书桌,两边是高高的书架。这里显然已经成了贺寂州的地盘。许懿随意转转,她的指尖几乎拂过第三层每本书的书皮。书架上多是关于金融和管理类的书籍,没什么好看的。
她转身要从玻璃屋子里出去。这里明明开着门却总是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她也没注意脚下还有一叠高高的书搭着,踢踹到于是脚下一滑就磕磕绊绊撞在桌角上,不过好在她及时抓着卓桌沿站稳了身子,但此时关得不严密紧实的抽屉缓缓打开。
许懿的注意力被眼前突然伸开的抽屉吸引。里头那本日记的书皮就算是翻烂了,她也记得这是她的日记本。许懿拿出来翻,里头的每个字她都再熟悉不过。
“你在看什么?”
贺寂州不知何时已经朝这边走过来,许懿未见其人先闻其人,抬起脑袋看见人还在远处的廊道往这处大步走近。他站在门口之后自是看见了许懿手里拿着什么,但也只是站在门口。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站在那,像是堵住了最后一点能呼吸的空气,许懿越发觉得心里堵和不能呼吸。她一手撑着桌子维持住自己的站姿。
“我的日记怎么在这?”
许懿婚后趁他不在,几乎每天都要把整座州庄翻过来去寻这本本子,怎么都寻不着,姜妈说他扔了。她就再不找了,本来寻来就是为了扔了。写的都是什么丢人现眼的玩意。许懿挺记恨那个纯情的自己。日子过去,哪怕本子丢了,这还是她心里的死结。
“白年年给我的。”
白年年怎么会拿到的。许懿还在思索。
贺寂州已经从门口进去,趁许懿还在思索其他,赶紧双手紧紧握着她的两边胳膊。人得寸进尺地走近一步,许懿只需微微低头就可以碰触到贺寂州的锁骨。
“许懿,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闹?他可知他在说什么。许懿伸手挡开他的手臂,可是贺寂州不松手。许懿抬头去看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贺寂州死死堵了回来。
“我那天看见你去医院妇产科了。”
许懿怔愣住。
那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因为得了贺寂州应允,可以在送霂霂出国之前去医院看看他,霂霂可以出国得到庇护,腹中的孩子也就没必要留着。她早就决定偷摸去流产的,那天是绝好的时机,孩子没了之后,她再假装几天孕妇直至霂霂在国外安定下来,之后她无所谓贺寂州会不会发现。
孩子就算生出来,在这样狰狞的家庭长大,不论如何对孩子也不好。她早早就已经取了号坐在门口,在她手术之前,贺寂州早就收到消息,他站在转弯的墙角偷看着。如果许懿胆敢走进手术室,他就冲进去把人带回家绑起来直到孩子出生。
没立马带走她,是他也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有这么狠的心。
医生说四个月的胎儿得要引产,孩子已经有了胎儿的雏形。她呆呆坐着。护士叫了好几遍许懿的名字。她懦弱,最后还是不忍心。在等候的椅子上起身坐下反复,最后还是回来霂霂的病房。
原来他都知道。
所以这就是贺寂州突然开始粘着她,在她面前办公,对她温言细语的原因。
许懿心里一片空白,她说不出来有什么感触。一下真,两下假的,这世界全是虚妄。手里拿着那本日记本,使劲拉开他的手。除了肚子里的这个丢不掉,她就想一个人待会,谁也别靠近她。贺寂州不愿意松手,她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全身都像是泄气的气球。
“早点睡吧。”
“我带你出去看看星星。”
贺寂州轻轻拉着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非要拉着她到廊亭底下坐着。
今晚没有月亮。四处都是小小的星星。
许懿头靠在廊亭的石柱上,微微仰着脑袋去看天际。看不见天的那头还是天。坐下之后,她不和贺寂州搭话,不论他说什么,既不点头,也不看看他。后来干脆闭上眼睛一副睡着的样子。贺寂州安静了一会,拿过她的手去轻轻揉捏她的虎口。
“这本日记本,是你从深城逃跑之后,白年年拿来和我取消婚约的。”
“我不能把你让给其他人。”
“现在再没有人打扰我们,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可以重新好好过日子。”
他絮絮叨叨的。上个话茬不搭下个话茬。试图在找许懿感兴趣的,可许懿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很吵。她没同意,也没应答。贺寂州想要她说说话,看见她紧紧抓着的日记本,试图去拿,但被许懿躲过。
她没看贺寂州一眼,立刻起身径直就去了祠堂。她将整本日记撕扯成一张张的纸张,从桌子底下拿出烧纸钱的小炉。点了火,一张张放进火里,目睹它们一定被烧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不留。直到等到火星全部熄灭,她跪下给父母重重磕头,外头鱼肚白的时候,她才舍得从祠堂里出去。
而贺寂州就站在门口。
祠堂里他故意没有安装灯,里头全是黑的。
火炉里的火星特别显眼,他全都看见了。他知道许懿已经把本子烧了,可他没阻止。
许懿出来的时候。
连和他的对视都没有。
那本本子很老旧,贺寂州一定翻过无数无数次。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不肯放她走。
他将这本本子看做戏谑她的软肋,腹中的孩子看做牵制她的缰绳。
许懿以为会特别失望。
可是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只是身体好闷。
好沉。
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