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居酒屋卖的清酒,是号称“日本酒中的艺术品”的纯米大吟醸,醇香四溢,落入喉中,有种丝缎般的顺滑感。
其实很适合心绪不宁的时候,慢慢品尝。
但罗凯奇向来是毛毛躁躁的性子,喝酒也偏爱烈酒,对于这种需要细细斟酌、静静品味的,当然觉得不过瘾,便招呼服务生,又要了两瓶烧酒。
一口烧酒灌进嘴里,火热的辛辣感,立刻从舌尖蔓延开来,直扩散到五脏肺腑。那真是,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觉得舒坦。
不由得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将两瓶烧酒全部喝下了肚。
日本的烧酒,和清酒不一样,酒精度数要高得多,何况他两种酒掺和着喝,换成谁也受不了。
很快,罗凯奇就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眼睛发花,五脏六腑燥热得要命,像是有一团炭火在烤着似的。
胀满了戾气和不满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
烈酒,果然是好东西。
罗凯奇挥挥手,冲不远处的一个服务生喊道:“再来两瓶!”
那服务生赶紧小跑几步过来,为难地劝道:“客人,您已经喝了不少了。”
罗凯奇满脸通红,斜睨着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怎么?怕老子不给你钱吗?!给我上酒!”
旁边的客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瞅瞅他。
服务生没办法,只好鞠了个躬,转身去给他拿酒。
又咕嘟咕嘟喝下了一瓶烧酒,罗凯奇终于感到酒劲上来了,头更晕了,眼也更花了,看东西都重影了,胃部也开始不舒服,早先吃下的东西,在里面直闹腾。
他心里知道,自己的确不能再喝了。
于是,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手插在裤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到房卡,掏出来,丢给服务生,让他拿去挂账。
乘客在忒提丝号上消费,可以以现金或信用卡支付的形式,也可以凭着房卡记账,在下船前统一结账。
罗凯奇的账单,自然都挂在了惠亚文名下。
罗凯奇看起来粗鲁,性情也比较火爆。但是,他其实一点都不傻。
他父亲是b市房地产业的大亨,他算是地地道道的富二代了。
只不过,近两年房地产业不太景气,他父亲在国外做的投资,也屡屡失利,资金链出现了断裂,一时间被搞得焦头烂额,头发都白了不少。
给罗凯奇的零用钱,自然也大大地缩水了,所以他只能仰仗惠亚文替他付账。
惠亚文其实最近比罗凯奇还要倒霉些。
他的母亲是位职务颇高的公职人员,工作能力不错,官/声也不错,本来还要向上提一提的。
谁料到,两个月前,突然有人在互联网上,爆出她和某三流明星的“艳/照/门”。
一时间,舆论哗然,纪检委介入,调查她的情况。
理所当然的,她被暂时停职了。
对公职人员来说,即使没有经济问题,个人作风问题,也是要命的,继续仕途是不用想了。
惠亚文的父亲是位美裔华人,上过胡/润富豪榜的商人。
妻子“艳/照门”事件爆发时,他正在美国谈生意,索性也不回来了,直接委派律师跟妻子洽淡离婚事宜。
最新的八卦周刊报道中,已经是他和某位好莱坞新星大跳贴面舞的绯闻了。
对于惠亚文,这位父亲秉持着美国人的原则,你长大成人就应该独立了,所以,别说管教了,给他的资助也是很有限的。
所以,现在惠亚文在经济方面,其实也是捉襟见肘的。幸而,游轮上可以赊账。
从目前罗凯奇和惠亚文的处境来说,毫无疑问,这对交往甚密的老同学,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
如果单单是他们两家出事,顶多也就是他们比较倒霉,或者父母做人比较失败。
但是,王艺芳和李氏兄弟家里,听说也不太顺利,这就不能不让他们产生些不太好的联想了。
究竟是巧合,还是……报应来了呢?
打了个突,罗凯奇晃晃晕乎乎的脑袋,他不想想得太多。
这次出海,是王艺芳提议的,她说有个法子,能弄到一大笔钱,解决所有人的麻烦。
具体是什么办法,王艺芳只告诉了惠亚文。
这也让罗凯奇很恼火。就像当年那件事……也是王艺芳和惠亚文互相商量,然后决定下来的。
他的意见,直接被无视掉了。
服务生算完账回来了,把房卡交还给罗凯奇,打量着他的脸色,关切地说道:“先生,我叫人送您回房间吧。”
“不用你多事!”罗凯奇不耐烦地挥挥手,晃晃悠悠出了居酒屋。
走廊里的灯似乎坏了几盏,光线昏暗。
地面也不太平整,竟然还有坑洼处,他一个没留神,差点崴了脚,忍不住气呼呼地咒骂:“什么他/妈的豪华游轮,居然破烂成这样!”
再一次崴脚的时候,他瞪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发现是大理石铺的,大概是年代有些久远了,有些地方都龟裂了。
“不是新造的游轮吗?”罗凯奇嘀嘀咕咕地揉揉钝痛的额头,又走了几步,忽然悚然一惊。
他想起来了,居酒屋外的走廊里,本来是铺着地毯的,然而现在,地毯居然变成了大理石地面!
张大眼睛,罗凯奇下意识打量四周,右手边是雪白的墙壁,嵌着一扇又一扇的铁质格子窗。
左手边的墙壁,也嵌有铁质格子窗,只不过距离要间隔得远一些。
另外,两面墙体的下端,都镶了圈原木色的墙围子。
脚下,则是浑黑中透着白斑的大理石地面……这里绝对不是忒提丝号游轮!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异味,毫无阻碍地钻进鼻孔。罗凯奇皱着眉头,使劲嗅了嗅,半天才发现,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
福尔马林,浸泡尸体用的福尔马林。
好熟悉的味道!
好熟悉的墙壁和大理石地面!
罗凯奇心脏砰砰狂跳,直冒冷汗,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知道,这里是哪里了——b大的医学楼!
虽然现在看起来一副吊郎当的古惑仔模样,但是,当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罗凯奇成绩还是马马虎虎的。
加上b市当地的高考优惠政策,他也勉勉强强考入了b大。
也因此,结识了惠亚文、王艺芳和李丹树、李晓树兄弟。
梦吧,一定是刚才喝得太多了,在做梦!
离开b大整整十年,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即使是几年前b大庆祝百年校庆,广邀历届学子,他们几个也没有回去。
那是被尘封了多年的噩梦之地,惠亚文甚至不允许他们提起。
大口大口喘着气,罗凯奇使劲敲敲脑袋,闭了下眼睛,默默数了几秒钟,再猛然睁开。
眼前,还是昏暗的、铺着大理石的走廊。两侧,还是雪白的、围着一圈原木色墙围子的墙壁。
梦境还在继续吗?
罗凯奇战战兢兢地抬脚,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看到一扇熟悉的木板门的时候,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记得这间教室,他怎么可能忘记它?!
他知道,左侧墙壁是整面墙的大镜子——b大的舞蹈教室。他甚至记得,镜子对面的墙上,常常有学生粘贴明星的大幅海报,四大天王、小虎队和一众女星,都曾经出现在那上面。
深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罗凯奇才睁开眼睛,轻轻去推那扇门,然而他的手什么都没有碰触到。那只手,直接穿透了那木板门。
这就是传说中的“穿墙”哦,不,是“穿门而入”?罗凯奇还没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穿过面前的木门,一步跨进了舞蹈教室。
饶是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罗凯奇的心脏,还是骤然紧缩了一下。
他看见了,教室正中间,五个学生支着手电,围成一圈。中间的地面上,横着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学生。
他看见,年轻的惠亚文,梳着一头现在看起来丑毙了的三七分,戴着副丑毙了的黑框眼镜,穿着土里土气的格子衬衫,喇叭筒的牛仔裤。
他看见,年轻的王艺芳,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还系着扎成蝴蝶结的红绸子,短袖t恤、学生裙,居然不伦不类地搭配着双运动鞋。
他看见,年轻的李晓树、李丹树兄弟,都留着半长不短的额发,也都挑染出几缕枣红色,活脱脱像是火鸡的尾巴。
他们俩双胞胎似的,穿着一样的米白色短袖,土黄色的宽脚裤。
然后,罗凯奇看到了他自己,整整年轻了十岁的自己。站在惠亚文身后,紧张地搓着手,带着哭腔,小声说:“叫叫救护车吧,她流了好多血!”
李丹树也怯怯地说:“奏奏是,她她好像要死,死翘翘了。快,快打电话吧。”
他边说边摸出了手机,却被惠亚文用力拍了一巴掌,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在这静谧的教室里,分外响亮。
李丹树吓得打了个哆嗦。
“你们俩是不是缺心眼?”惠亚文黑着脸,压低声音,教训道,“还叫救护车,被人发现,我们几个就死定了。”
“但是,但是于婉……”李丹树支着手电的手,瑟瑟地发着抖,几乎不敢看地上横着的女生,她的身下,已经淌出一大片殷红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