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要本公子向那姬润小儿低头,轻言求和之事?!”
在怒气攻心的情况下,阳城君熊拓也顾不得眼前这个黄砷的身份,瞪着眼睛气愤填膺地质问道。
好在黄砷此人修养不俗,尽管被阳城君熊拓瞪视着,却无半点恼怒之意,笑呵呵地从后者身旁走过,在殿内的一张褥垫上跪坐下来,若无其事地自顾自整了整衣冠。
『……』
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黄砷毫无接茬的意思,因此熊拓尽管心中恼怒,却也不好发作,毕竟礼仪在大贵族之间尤其讲究,熊拓可不想自己无礼的举动被这位黄砷传到他父王熊胥那边去。
因此,熊拓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走到黄砷面前坐下,吩咐府里的家奴奉上茶水。
片刻过后,家奴奉上茶水,跪坐在褥垫上的熊拓跪直了身体,拿过精致的瓷茶壶,替黄砷以及自己都倒了一杯。
毕竟他是当地的主人,应当尽地主之谊。
期间,黄砷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熊拓递上的茶水,轻品了一口,旋即将茶杯放下,他这才感慨地说道:“拓公子虽盛气依旧,不过比起十年前,确实要好得多了。……看来这些年,拓公子并未懈怠于修身养性。”
楚国的大贵族,好看《抱朴子》,尤其对于书中的“养气”篇格外热衷。нéíуапGě.сОМ
因为越是地位尊贵的大贵族,他们就愈发希望与他们口中的“平民”有所区别,而这个区别,并不单单只局限于物质条件,他们也提倡精神层次的提高。
这个精神层次的提高,本意指的可不是提高个人的素养,而是修习一种类似“贵族气质”的不知所云的东西,比如说话时的语调要慢而沉稳等等,说白了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装逼。
但是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楚国贵族修习这种“贵族气质”的不知所云的东西,还别说,楚人们还真朝着道家修身养性的层次研究了,使得“养气”、“修性”陆续成为楚国大贵族们提高自身素养的十分看重的修行。
这跟当初赵弘润在宗府里的小黑屋被迫静坐养性一个道理。
不可否认,但凡公开场合的楚国大贵族们,往往都是衣冠楚楚、谈吐优雅之人,比如熊拓面前的这位黄砷,被熊拓瞪着眼睛无礼地质问犹不惊不怒,心性可谓是坚定。
“十年前?”熊拓听了黄砷的话不由地愣了愣,因为要说十年前值得他大发雷霆的大事,也就只有他被魏王姬偲所坑,明明两家说好平分宋国,结果他熊拓损兵折将、耗资巨大却啥也没捞到的那件事了。
当时,熊拓恨地向王都寿郢恳请,恳请楚国本土派兵攻打魏国作为报复,可那时他的父亲楚王熊胥仍打算拉拢魏国,因此并没有答应,于是,愤懑不平的熊拓遂再次自行组建军队,从而开始对长达十年对魏国汾陉塞的攻打。
记得那时候,楚王熊胥曾派身边是士大夫前来阳城,希望他儿子停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可没想到,当时年轻气盛的熊拓,愣是叫人将那位士大夫给丢出了府去。
“当时来的,可不是你吧?”熊拓打量了黄砷几眼,诧异地嘀咕道。
黄砷微微一笑,说道:“是家叔。……当时在下还只是一介散职随从罢了。”
熊拓闻言皱了皱眉,事实上他当时也很后悔,毕竟黄氏出自季连氏,论血统尊贵并不逊熊氏,称得上是他们熊氏一族的坚实盟友,不像屈氏那种跟他们争抢地位的大贵族,因此,他当时的无礼举动,好比是将黄氏的支持,生生白送给他的其他几个兄弟。
可无奈的是,当时的熊拓他就是那么个火爆的脾气。
“回头,某置备一份厚礼,请黄砷大人代为送至令叔黄丞大人。”
黄砷闻言笑道:“都十年了,家叔也早已看开了……话说回来,若无当年那桩事的话,家叔本来是很看好拓公子的。”
“是么。”熊拓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他也很清楚,这些年来脾气暴躁的他,究竟得罪了多少本来跟他无仇无怨的贵族。
“好了,这件事放一放,先来说说黄某此行的来意吧。”
“向那姬润小儿求和?”可能是被黄砷那平心静气的修养所感染,熊拓此时再提起此事时,心中已不再那般愤怒,但是话中仍不免参杂几分嘲讽与自嘲。
“是与魏国言和。”黄砷严肃地更正道:“尽管拓公子小败,然无损于我大楚,谅那姬润也不敢用这件事来嘲讽公子,公子可以放心。……事实上,恐怕那姬润此刻也巴不得尽早与我大楚言和。”
熊拓闻言沉默不语,在深思了良久后问道:“这是父王的意思么?为何父王要与魏国言和?”
“因为齐国介入了。”黄砷极为严肃的一句话,说得熊拓面色一愣。
“齐国?齐王僖?”熊拓有些吃惊地问道,齐王吕僖作为他熊拓的父王熊胥毕生的宿敌,熊拓不可能不了解此人。
“不错。”黄砷点点头说道:“据藏匿在齐国的细作来报,齐王僖下令邳县修城,您知道的,邳县就在溧阳君盛公子的西侧,往南距离不远便是我大楚的符离塞,齐王僖在邳县修城,其用意,不言而喻。”
熊拓可不是无谋之辈,闻言当时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明白,如果这场仗齐国介入了,那战况对他们楚国可不是什么有利的事。
毕竟,齐、楚两国有长达百余年的宿仇,都恨不得攻灭对方,相比较这段仇恨,魏王姬偲与阳城君熊拓的仇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齐、魏结盟了?”
黄砷微微一笑,点头说道:“魏王的第六个儿子姬昭,前一阵子到了齐国临淄,得到了齐王僖的召见……虽然细作们并未探查到具体,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父王怕了?”熊拓冷笑着说道。
其实他一直很纳闷,明明他楚国的精锐军队战斗力并不逊色,但是每当提起齐国,寿郢的那些大贵族们便犹如谈虎色变,畏惧不已,仿佛就像是魏国被北方的韩国在上党一战打断了脊椎骨一般,楚人亦被当年齐王僖率领齐、鲁、宋三国联军攻打,险些迫使楚王迁移都城的那场国战给打怕了。
黄砷听闻此言微微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不是不敢打,是不能打。”说着,他见熊拓面露不解之色,遂望了望左右,见四下无人,便跪直了身体,上半身凑向熊拓,小声说道:“南边、东南边,那些人闹地很厉害……”
『南边?东南?他说的是……』
熊拓闻言面色微惊,愕然问道:“未曾镇压?”
黄砷嗟叹着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道:“已派了军队过去,不过暂时看来,短期内无法镇压……”
听到这里,熊拓心中也已经明白了几分,但是要他向那个十四岁的魏国小子求和,而且还是在这种他惨败的情况下,他不由得很是不甘心。
可能是看出了熊拓心中的顾忌,黄砷笑着说道:“相信此事传开,最不甘心的还是熊吾公子。”
熊拓闻言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想想也是,倘若他这边与魏国达成了协议,握手言和,那么魏国的姬润势必得率军退出他阳城君熊拓的领地,反过来说,那位已攻克了大半个宋地的固陵君熊吾,他也不得不吐出他所攻克的宋地,将其交还于魏国。
这么一想,熊拓就痛快多了,更巧妙的是,战败的他还能与魏国谈判,而明明作为胜利方的熊吾,却连谈判的机会都没有。
这让熊拓大为畅快。
不过畅快归畅快,有个疑虑他却不得不开口询问:“为什么是挑中我?”
看得出来,黄砷亦是心思缜密、才思敏捷之辈,听得懂熊拓这种没头没脑的问话,闻言摇摇头更正道:“并非是挑中拓公子,而是挑中了此刻正在正阳县的那位。”
“姬润?”熊拓皱了皱眉,旋即,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笑什么?
他在笑他的兄弟,固陵君熊吾。
打下那么多宋地的城池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连个与魏国谈判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熊拓,虽然被魏国的姬润打地如此凄惨,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却能作为楚国的代表,与那姬润谈判。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甚至可以用他兄弟固陵君熊吾在宋地所攻占的魏国城池,作为筹码来跟姬润谈判。
而固陵君熊吾,却极有可能什么都捞不到。
不得不说这很讽刺,但所谓世事无常,有的时候,一个万里挑一的对手,要比建立的功勋更有分量!
“就是面子上不大好看……”
畅笑之后,熊吾有些怏怏地说道。
黄砷闻言试探着问道:“拓公子同意了?”
只见熊拓长长吐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地说道:“刨除成见,那姬润的确是雄才,我与他,真好比父王与齐王僖……”说到这里,他喃喃自语道:“这笔账,本公子迟早会找他讨回来的!”
黄砷听到这里暗暗点头,他心说,当断就断,这熊拓,的确比起十年前成熟了许多。
“事不宜迟,请拓公子即刻写一封书信送到那姬润手中。……最好在开春之前达成协议,否则齐国那边……”
“我知道了。”熊拓点点头,旋即皱眉说道:“不过写信不必了。”
很显然,熊拓是想起了他曾经两次给姬润写信,可结果呢,姬润每次都只回『傻逼』两个字,这个词的含义,他大致也猜得到,因此若非必要,他不想再写信讨骂。
“我二人,径直往正阳县去便是!”
“诶?”黄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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