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英和杨玉香闻声一机灵,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喜意,发出共同的心声:“原来陈公公没死,太好了!”
陈洪面色惨白,精神萎靡,吃力地抬起眼皮,茫然地转动眼珠,从绰绰人影中看到了方皇后,欲起身行礼,却牵动伤处,痛得倒吸凉气。
方皇后道:“陈公公有伤在身,礼数就免了。”
陈洪侧躺着身子拱手道:“多谢皇后娘娘!”
张佐问道:“陈公公,不知是何人伤了你?”
“回张公公的话,奴才也不知那人是谁,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白,白头发、白面具、白袍子、白手套、白靴子……白袍上还绣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黑龙,很是醒目,叫人印象深刻。”
张佐同方皇后目光相交,暗感意外,接着说道:“陈公公可否详细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假作体贴地顿了顿,有意放慢语速,“若是伤势实在太重……”
“多谢张公公体谅,奴才无妨。”陈洪竭力提神,回忆道,“约莫是刚到亥时,示警的铜铃声骤然响起,奴才正想叫孙福去问询情况,却隐约听到皇上房内似有声响。凝神细听,发现有些奇怪,不像是皇上发出的声音,倒像是打斗的声音。于是试着喊了两声,不见皇上回应,而几不可察的打斗声依然还在。奴才只好斗胆进入,恰见一黑一白两个人激斗于龙榻之前,着实吓了奴才一大跳。奴才本想趁着二人激斗之际,同孙福四人把皇上转移至他处,不想黑白二人忽然调转矛头,攻向奴才等人。仅一个照面,孙福四人便被黑衣人击杀,奴才也只支撑数招,便被白衣人打倒在地,不省人事……对了!请问张公公,皇上怎么样了?可还安好?”
这时,奉命捉拿王宁嫔的一众东厂番役列队而回,领队档头行礼道:“皇后娘娘,人带来了!”
方皇后抬眼一看,只见王宁嫔平躺在担架之上,面无血色、肢体僵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领队档头心底发怵,垂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等赶到启祥宫时,宁嫔娘娘已然自缢身亡,奴才等也无力回天,所以只好把宁嫔娘娘的尸身抬了过来!”
张佐上前确认,向方皇后微微点头,后者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事态变得愈发复杂了。
曹端妃心中暗喜:“宁嫔这贱人素来同本宫不和,而今阴谋败露,巴不得拉本宫下水,给她陪葬!这下好了,一了百了,没了她这个假人证,皇后你也休想再借题发挥、诬陷本宫!”
又一东厂番役匆匆入内,跪禀道:“皇后娘娘,锦衣卫陈寅陈大人、包锋包大人求见!”
方皇后正自无限扩展的思绪被打断,皱眉侧目,道:“传。”
陈寅如龙,包锋似豹,雄赳赳,气昂昂,一入乾清宫锋芒顿收。
“微臣陈寅拜见皇后娘娘。”
“微臣包锋拜见皇后娘娘。”
“二位平身。”
“谢皇后娘娘。”陈、包起身后各自侧跨一步,两尊魁伟的身躯后另有一人。
郭敬二次叩首道:“小人郭敬,拜见皇后娘娘!”双手托举一只血迹斑斑的布包,续道:“小人是翊国公府的一名家仆,长公子郭房的近身侍从,特来向皇后娘娘呈送乱臣首级!”
全场哗然。
郭敬接着说道:“家主郭房暗中串通宫中某位娘娘,意图弑君、另立新君!”
全场再次哗然。
郭房到死都不知道,所谓幕后权臣,竟是他自己。
曹端妃心神激荡,邢翠莲掀起的轩然大波尚未落定,又来一个郭敬,只能暗暗祈祷。
方皇后道:“你手中所捧是郭房首级?”
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
“是你杀了郭房?”
“是的。”
“你口中的某位娘娘是指何人?”
曹端妃心悬嗓子眼。
“小人不知。”
曹端妃悬心稍定。
“可有大致范围?”
“有,诞有龙子的几位娘娘中的一位。”
曹端妃悬心得定,生平第一次为没有诞下皇子而庆幸,庆幸之余徒生一股落寞。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小人知道!”
“你既敢公然弑主,定是充分掌握了罪证。”
“今夜之乱便是最好的罪证。”
方皇后长眉一竖,目透寒光,显然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汗水自眼角流入眼中,刺激泪腺,催生泪水,郭敬不敢擦拭,用快速不断地眨眼来化解这股难受劲。效果不显,索性闭目,道“小人记得大约是在三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临近午夜的时候小人照例给大公子送安神茶,结果在门外叫了数声也不见大公子回应。于是推门进入,发现书房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小人又试着叫了几声,还是得不到回应。正想离开,无意间在大公子的书案桌脚边发现一小块没烧完的纸片,随手就捡了起来,看到上面写着‘救’、‘子时’、‘一叙’这样五个字。在这一年多来,全府上下重中之重便是解救老爷,所以当时小人想当然的以为大公子定是去密会某位有能力搭救老爷的大人了,因为不愿声张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把来往信笺烧毁,于是小人就帮着烧掉了残留的纸片。
“然后小人在书房外一直等到天色初明时,才见大公子回来,当时大公子的脸色非常难看,准确的说应该是害怕。自此以后,大公子变得越发焦灼,时常一连数日不眠不食,独自出门的次数也渐趋频繁。
“直到九天前大公子上诏狱探望老爷,回来时天色已黑,在书房前额外挂上了一盏灯,还遣退了包括小人在内的所有家仆。小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爷在狱中中了奇毒,那盏灯是一个信号。
“大公子举止反常,小人心中难安,几次偷溜到大公子书房外查看,前两次都无异常,第三次去的时候书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从大公子和那人的对话中,小人前后隐约听到几个词:救父之策、奉娘娘之命、新君。当时小人的注意重点全在‘奉娘娘之命’这五个字上,原来大公子求助的不是某位大人,而是某位娘娘。小人虽是粗鄙之人,无甚学识见识,但也知道外臣与后宫妃嫔私下往来意味着什么,于是赶紧离开,加紧了对书房周边的巡视和防护。
“接着没过多久,小人就听到了黄绾黄大人的喝问声和打斗声,赶紧带人过去,赶到时只看到了几个离去的影子。黄大人强行破门进入书房,救醒了昏倒在地的大公子,询问发生何事。大公子回答的支支吾吾,稍作敷衍后借故回房。
“第二天下午,大公子只身出府,一直到隔日黎明才回。然后城中连着数日发生多起劫财行凶的惨案,大公子奉旨调兵入城缉凶,小人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直到今晚大公子以平乱救驾为由,率兵入皇城,酿成惨烈恶果,小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寻机质问大公子。大公子架不住小人的连番催问,终于坦白真实意图乃是要弑君篡位,另立新君。
“小人苦劝无果,只好、只好斗胆……”
方皇后缄口俯视,目光如炬。
郭敬伏跪许久,慢慢抬头,眼里兼具怯弱和坚定,对上方皇后的目光,朗声道:“在世为人当讲忠义,然忠义亦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于公小人是臣民,于私小人是家仆,小人今日之举,无愧君主,终是负了家主!故而待此间事了,小人别无他求,只求皇后娘娘赐小人一死!”
脚步声哒哒响起,一人匆匆入内,行礼道:“锦衣卫千户乔跨江拜见皇后娘娘!”
方皇后道:“何事?”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找到了!”
方皇后轩眉凛身,朱福婵抢先问道:“皇伯父在哪里?可还安好?”
“回皇后娘娘、公主殿……”
朱福婵不耐打断道:“别废话!”
“皇上在钦安殿……”
“皇伯母安旭先过去啦!”话音未落,朱福婵人已在房外。
方皇后并未把迫切之情过多地表露在面上,向张佐抛了眼神,后者会意躬身道:“娘娘放心!恭送娘娘!”
钦安殿内太医许绅全神贯注为朱厚熜诊断伤情,随着诊断的深入,眉头愈锁愈深,面皮愈绷愈紧。
陆炳竭力安耐心中急火,静立一旁。
原来,白衣人将朱厚熜背负至祸乱尚未遍及的钦安殿后,便只身离去。陆炳无心深究白衣人意图,赶忙为朱厚熜运功疗伤,发现伤得很不寻常,而他又不通医道,生怕运气过猛深入太过而适得其反。尝试数次效果甚微,先传请太医许绅,后布置钦安殿防护,再遣人通禀方皇后。
“许太医,皇上如何了?”陆炳话里带着焦急。
许绅抬手拭汗,道:“皇上以疲累之体兼受过度惊吓、气机困窒之险,以至脉象两尺微弱、魂魄浮动、内息凝滞郁结。虽得陆大人您及时运功续命,争取了些许转圜余地,但处境依然危险……”
“你就直说可有救治之法?”
“方法倒是有,可是此法施行不易,多有凶险,各中分寸极难把控,下官只有、只有三成把握!”
“什么法子,你且说来听听!”
“此法说着容易,就是利用峻药霸道药力强行为皇上通气化瘀,辅以金针,在最快的时间内完全地催发药力。可实行起来就难了,峻药之量太难把控,药量浅了,起不到足够的效果,就会错过救治时间;药量过了,纵使保住了皇上性命,恐怕也会对龙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
“别的法子……噢……可……”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吞吞吐吐!”
“用内功也可为皇上通气化瘀,但此法施行同样不易,发功者不仅要有深厚内功,还要深谙医道,这样才能精准把握真气的走势及力度。说到底跟药石救治之法是相通的,难处都在把握各中分寸。”
“你的意思是要兼通医、武二道,才能施行此法?”
“不错!”
“如果是你讲我做可能行通?”
“各中分寸的把握需在毫厘之间,若非亲身体验又岂能把控这毫厘偏差?若是不通其中道理,亦是无法把控!如此一来,反增风险!”
左右不行,陷入僵局。
许绅忽而灵光一现,问道:“黄公公可会武功?”
陆炳道:“会。”
“较之陆大人您孰高孰低?”
“在我之上。”
“太好了!黄公公曾多次同下官探讨医道,于医一道有不凡造诣,若由黄公公出手,下官从旁协助,至少有七成把握!请问陆大人,黄公公现在何处?”
陆炳先喜后馁,道:“黄公公奉旨去奉天观了,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
朱福婵身着内监服侍,一溜烟冲到钦安殿外,被锦衣卫拦下,当场跳脚:“眼瞎了吗?本公主也敢阻拦?”
领头锦衣卫定睛一看,惶恐道:“啊!原来是公主殿下……”
“滚开!”朱福婵一把将人推开,蛮横闯入,边跑边喊:“皇伯父、皇伯父……”至大殿台阶下又被一锦衣卫拦住,正要发作,见对方作禁声状,轻声说道:“公主殿下,许太医和陆大人正在为皇上治伤,委屈您先在殿外等候。”
事关朱厚熜安危,朱福婵一改无礼霸道,关切问道:“皇伯父怎么样了?”
“公主见谅,小人不清楚。”
朱福婵妙目一睁,斥道:“什么……”急忙收缩嗓门、压低音调,“什么叫你不清楚?”
“公主恕罪,小人一直奉命守在殿外,从始至终都未曾见过皇上,所以不清楚。”
话音未落,方皇后一行人及陆炳分别从内外出现。
陆炳行礼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方皇后问道:“皇上如何了?”见陆炳面露难色,道:“进去再说吧。”
“娘娘请。”
“安旭随本宫来,其他人在此候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