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家里开钱庄,在镇上也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小镇临山脚而建,背倚着钟山。
听镇上一神族老人说,山里有神,人面蛇身,通体赤色。因为有神力庇佑,所以小镇四季如春,草木繁盛,宛如世外桃源。
大约在三百年前,山中突然下起大雪,一夜之间整座山林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那场雪持续了整整七日,据说山里的雪积得足有半人高。
自那之后,山里时不时就大雪纷飞,小镇自然也未能幸免。有时,即便是和煦的夏日,这天也是说变脸就变脸的。
老人说,他只是个低等神族,勘不透这异象。
他总觉老人只是闲着无聊,编一些胡话骗骗稚子罢了,反正他出生时就是这样的鬼天气,从未见过一年到头都春和日丽的模样。
穿过长街,他拐入酒铺子。
“王公子,又来买酒?”大娘热情地招呼他。
他探头往里屋张望,不在意地问,“听闻…你们前些日子在镇外救回来一姑娘?”
“你消息倒是灵通。”大叔将两坛酒递给他,笑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提了酒准备离去,正见一少女从外面进来,是张清秀的生面孔。
她额中有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胎记,很是别致,乍看之下与他在城里见过的那些女子画在额间的花钿有几分相似。
一张脸说不上有多美艳动人,但确实像人们说的那般,是极清秀的。她的眼生得明净清澈,好似初生的婴儿。
少女似乎并未留意到他,径直从他身旁走过。见了大娘,眉眼盈盈而笑,那笑容明媚,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被和熙的阳光照拂着,通亮而温暖。
后来,他时不时就往酒铺子跑,今日买两坛酒明日又买两坛酒。
日子久了,每每他走进酒铺子,大叔就笑而不语地递给他两坛酒,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催他不要杵在堂内,买了酒就早些回家。
他听说那少女叫小六,因为酒铺子的大叔和大娘是在正月初六那日在回镇的路上捡到她的。
他还打听到,小六爱喝梅子汤。可是镇上时不时地落雪,渐渐的已经没有成熟的梅子可以熬汤。他就找了由头,去临近的城里买。
那城镇也不是头一遭去,但不知为何他总找错卖梅子汤的铺子,有时分明是在街角,有时又跑去街中。
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就问老板,“你为何将铺子搬来搬去?”
老板茫然地看着他,说,“我在这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从未搬过铺子,定是公子你自己记错了。”
他去买酒时,就假装无意地,“前几日正好去城里替家父办些事,顺便带了些梅子汤回来,大娘您尝尝。”
他总想与小六单独说上几句话,想邀她去酒楼吃饭,可每次来酒铺子,小六不是已经吃过了,就是正在吃饭。
总是差那么一步,时机不对。
有一日,大叔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请他一同去后院吃饭。
他特别高兴,坐在小六身旁不时地偷瞄她,连这一桌的粗茶淡饭都吃得津津有味。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小六问。
“你…”他憋了半天,终于寻到一个话头,问道,“你额间的桃花胎记生得真好看。”
小六莫名地看着他,摸摸额头,说道,“什么桃花胎记?我没有。”
说完,小六又撩起额前的碎发,问大娘,“大娘,我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让公子看花了眼?”
大娘拉下小六的手,说道,“没有没有,是王公子看错了。”
他看到大叔朝他使了个眼色,便转了话题,又问,“他们都说你失了记忆,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家中父母兄弟,一个都不记得了吗?”
小六摇摇头,“不记得了。”
“那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等攒够了钱,我想开一家小医馆。”
“开医馆?”他有些好奇,学医都是数十年的积累,难道仅凭在镇上的医馆内给人抓了些时日的药方,就敢坐诊了?
大娘似乎看出他的不解,笑说,“小六可厉害着呢。之前有一回我染了风寒,去医馆抓了药回来,这药都熬好了,小六仅凭汤药的味道,就说方子不对,有一味药放错了。起初我还不信,谁知她拿了药渣就跑去医馆讨说法。后来郎中仔细检查了药渣,还当真查出问题来,是医馆里抓药的小学徒看错一字,出了这档子纰漏。也是因为这个事,小六才得郎中青睐,邀去医馆,得了这份工。”
他若有所思的点头,真是个奇女子。“不如,你也别攒了,我给你钱开医馆吧?我家有钱。”
小六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给的钱,这医馆不就成你的了吗?”
“这…”他一时语塞,又道,“你的我的,不都一样嘛,我乐意给你花钱。”
“不用。”小六垂眼闷头吃饭,不再搭理他。
他觉得小六并不像她外表这般柔弱,骨子里有傲气,也不似镇上的女子,轻易就能被钱财打动。
饭后,天已黑透,昏黄的街灯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飞舞。
“又下雪了。”他嘀咕一句,撑起油伞,抬眼却见小六只身站在雪中,半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隐隐有泪花浮在她眼眶中,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晶莹的泪花积聚成珠,自她眼角滑落。
他心里一揪,只觉眼前的一幕甚是悲伤。
“六姑娘。”
小六回头看他,眼睛乌黑明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六姑娘,你可是想起什么伤心往事了?”
“没有。”
他指指她的眼角,“可是我刚才分明见你…”
小六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泪水,不以为然地说,“许是雪花落在眼里了。”
只是…这样吗?不是想起什么人?也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
他轻舒一口气,笑说,“你既不撑伞,又仰着头,这雪定然是会落脸上的。”
“人还是应该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知道该去往何处。可是我这里…”小六指指自己的脑袋,无奈的说,“一片混沌。你说伤心往事,我连往事都没有,又谈何伤心。”
他把油伞举过她头顶,柔声说,“没关系,你的病肯定会好的。我可以去城里请最好的郎中来替你诊治,若是他都不行,我就去神农山,求山上的神族…”
“王公子若只是出自友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小六欠欠身子,说道,“但公子若是存了别的心思,还是莫要错付。”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自己的这点小心思,在这女子面前竟无处遁形,那么轻易就被看穿了。
“镇上的人都不喜欢下雪。可我喜欢,打心里的喜欢。”小六又把手伸出伞外,看着雪花一片片轻柔地落入掌心,又无声地化作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好像他的亲吻。”
他?
“我也不知他是谁,也许只是我脑海中的一个幻象。”小六收回手,怔怔地看着手心的水珠,不禁又喃喃自语,“你到底是谁?”
那个雪夜里,小六的笑带着几分苦涩,竟比初见时的明媚笑意更触他心弦,仿佛一根针扎在他心口,让他恨不得上前紧紧拥住她,护她一生无虞。
在家里,他娘亲与他最为亲厚,自是知道他的心思。
娘亲不止一次地劝他,“你看上这镇上任一清白人家的女子,不论家世,我和你爹都不会干涉。六姑娘的事我也听钱庄里往来的商人提过一些,是个好姑娘,但她身上带了太多秘密,不是我们可以招惹的。”
“她只是病了,娘你是嫌弃她的病吗?再说了,这事八字都没一撇呢。”
“这是病吗?这怕是劫。”
他大笑起来,“娘,你说书听多了吧,什么劫不劫的。说书的还说这山上有妖作乱,才让我们这儿年年大雪盈尺呢。你难道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