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药,谢池将碗放下,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在谢侯夫人震惊时,又低声补了句:“这不是母亲熬的那一碗......是我找大夫重新要的,可以让男子绝嗣的药。”
绝子药,男人和女人的当然不同。
一瞬间,谢侯夫人只觉得天塌地陷,脸上的威严瞬间崩塌,踉跄地向前几步,先是低声喃喃,而后失声大喊:“来人,快找大夫......不,去拿帖子,去请太医来!”
明成郡主也被谢池的举动给吓傻了。
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
诚然,她们自作主张,觉得只要木已成舟,即便谢池最讲究公允,像刚才那般争吵一番,也就罢了。
可他现在,竟然要跟着苏家二姑娘一起绝嗣!
明成郡主立马慌了神,且不说她将谢池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他日公爹和夫君回来,她们又该如何交代?
另一个惊诧不已的,当属桂嬷嬷。
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桂嬷嬷手下不稳,红木漆盘摔落在地,发出声响。
这药就是她熬的,自然知道个中厉害。
她原先还以为,谢池要她熬这玩意儿,是为了吓唬人的。
没成想,他竟然来真的......
毫无疑问的是,苏夕以后的日子,注定不好过。
从今日的事就可以看出谢家的态度。
谢家今日可以下绝子药和哑药,他日,苏家情况更糟的时候,就有可能让苏夕暴毙。
即便活着,也是苟延残喘,谢池或许一时半会会因为同情或者愧疚而对苏夕多些耐心。
但天长日久,一个不能生育,不能说话,不能带来价值的正妻,迟早会被放弃。
谢池自己,包括谢侯夫人等人,不会看着谢池断子绝孙,或是纳妾,或是休妻另娶。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谢池真有善心,谢家也不是人人都有善心,他们会逼着谢池放弃......如果谢池不听话。
最后要承受后果的,还是她家姑娘。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要想破局,除非.......谢池也成为一个有缺陷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绝了谢侯夫人的心思。
以后,她没有机会再去想,要靠毁掉苏夕,去成就谢池的人生。
叫她在一边看着,也是让她这个二姑娘最信任的嬷嬷,替自家姑娘求一个心安。
以后即便二姑娘胡思乱想,只要她清醒,都能在一边劝抚。
谢小侯爷看似是因为一时冲动,实则心思缜密。
对苏夕而言,这和原先苏家二姑娘该有的人生当然大相径庭。
和苏夕一样,谢池若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替谢家延续香火,即便承袭侯爵也守不住。
以后大房有了男孙,他的家族地位也会随着时间有所降低。
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们算是彻底清静了。
谁也不会,也不敢......再做什么了。
只是从头到尾,对谢小侯爷自己,没有半分好处。
谢池眸光淡淡,俊雅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他跪倒在谢侯夫人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头。
“从今日起,我会带她出去住,往后母亲便当没有她这个人就好。”
谢侯夫人满眼泪痕,若非明成郡主来扶,险些被绊倒。
“母亲当心......。”
谢侯夫人却推开她,紧紧盯着谢池,神色哀凄:“你竟然要和我们分家?”
“不是分家,而是母亲所为,日后你们实难相见?”
说来说去,就是不耻谢侯夫人的做法。
但就像谢侯夫人说的,已然木已成舟,总要想着以后。
谢侯夫人和苏夕,不管是为了谁,都不该再见了。
谢池说罢,又对着明成郡主俯身一拜。
“阿池.......。”明成郡主微微一愣。
“大嫂抱歉,大哥走之前要我照顾家里,帮衬长嫂和母亲,如今怕是要食言了,等大哥和父亲回来,我会回来赔罪。”
说罢,谢池起身同桂嬷嬷一同离开了正院。
看谢池要走,谢侯夫人一下子慌了神,但谢池步履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对方已然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谢侯夫人彻底瘫坐在座椅上。
她只以为谢池是个脾气温和,什么都说“好”的孝顺儿子,却忘了自己的小儿子,是为了谢家才从军中退下来的。
他骨子里也带着执拗。
明成郡主在一旁拭着泪。
突然,谢侯夫人反应过来,立即起身追了上去。
“太医怎么还没来?”谢侯夫人厉声问道。
地下的侍女们噤若寒蝉,畏畏缩缩地照实答道:“回夫人.......府里人得令,刚出门......。”
“还不快去催催。”明成郡主一边扶着谢侯夫人往二房赶,一边急道。
等两人赶到二房的时候,谢池已然在往外走了,怀中还抱着昏迷不醒的苏夕。
外面下着大雪,看着脸色煞白的儿子,谢侯夫人的一颗心更是揪起来地疼。
她几乎是哀求道:“儿啊,莫走,是母亲做得不好,没问过你便擅自做主.......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可不能拿自己开玩笑,等太医来.......。”
谢池脚步顿住,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没再管谢侯夫人在身后的哀求,抬步走出了谢府的大门。
他很清楚,母亲是为了他,为了谢家而妥协,而不是觉得她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
苏夕缓过疼,听到外面的吵闹声缓缓睁开眼。
谢池见她醒过来,松了口气,一时无言,只是将她抱地紧了紧。
最后他艰难开口:“以后.......咱们自己过日子。”
苏夕看着他,少年的眼神中带了愧疚,带了同情,还有些许郑重。
而在此之前,他哪怕是笑着,眼神也是寡淡的。
苏夕忽然想起出嫁前母亲交代的话,谢池这个人,看不到上限,但底线却一目了然。
即便一分情谊都无,只要有名分在,他就绝不会抛弃。
就像现在,虽然看不到一分一毫的爱意,但他始终不曾松手。
苏夕勉力看了眼哭成泪人的桂嬷嬷,而后吐出一个“好”字,只是声带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沧州......
昔日威风赫赫的庆王军,士气高昂的士兵们,在谢家军的看守下,这些人或坐或躺,身上的战甲破损,沾满血迹和泥土,两手空空,眼神中只剩下疲惫和迷茫。
四周营帐东倒西歪,军旗也残破不堪地耷拉着。
皇帝被一众将士簇拥着踏入此地时,瞧见的就是这一片狼藉的营地。
一行人行至王帐,方才随着皇帝停下脚步。
恰在此时,营帐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皇帝面色如常,倒是谢家大郎拱手担忧道:“陛下,逆王染了时疫,您身负社稷,实在不宜冒险。若陛下有要问的,命臣等进去就好。”
庆王染了时疫的事儿,两军皆知。
和那些吃完药有好转的不同,庆王的病症太重,加上兵败垂成,心理压力大,一时间,竟然药石无医,即便吃了药,也不见一点好转,听来禀报的人说,反而更严重了。
皇帝听着里面的咳嗽声,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朕有些话,要亲自问他。”
说罢,接过刘大总管手中沾了药的纱巾,遮住口鼻,掀帘走了进去。
谢家大郎也就是为了尽职尽责,这么一说。
皇帝要进去,又岂是他能拦得住的?
这般,其余人便留在了外面。
皇帝走进营帐,那咳嗽声更加明显。
庆王躺在榻上,头发凌乱, 此时营帐内就他一人,饶是神情萎靡,可在余光瞥见那明黄色的一角时,还是撑着抬了抬头。
看到是皇帝,庆王的脸上也并无什么惊讶之色,轻笑了两声,又躺了回去。
“老六,别拘束,自个儿......自个儿找张椅子,坐吧。”庆王首先打破营帐内的沉寂。
说罢,又看向刘全道:“别让你主子靠得太近,免得染上了。”
别人染上了,躺几天吃几副药就好。
皇帝......皇帝后面可还有的忙。
刘大总管:“.......。”
得,庆王还有心情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人挺好呢。
可是对庆王来说,他已经做了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儿。
成王败寇,胜负已分,他的一生就要落幕。
而皇帝,对皇帝而言,庆王和之前的辽王,章家或者苏家一样,都只是元德帝一生所遇麻烦其中之一。
未来,这些人遗留下来的麻烦,后来人即将要创造的麻烦,都是皇帝的。
所以,这种时候,庆王倒是比自己的六弟,更加轻松。
皇帝闻言,并未动,就停在原地,看向奄奄一息的庆王,眸光有些复杂。
“岩哥儿怎么样了?”庆王看着帐篷顶,突然开口问道。
“被朕关在安定寺,抄写佛经。”皇帝缓缓开口答道。
庆王点了点头,或许是知道即便没将人救出来,也只是少了一两年的光阴,故此也没问皇帝即将要如何处置齐岩。
“我母妃的陵寝呢?”庆王又问道。
“朕未动,还是老样子。”皇帝答道。
前朝的亲王造反,君王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削除亲王的爵位以及封地,顺带着,亲王生母的封号也不复存在。
没有封号,就不能陪伴先帝左右,当然要将人从先帝的陵寝弄出来。
至于弄出来之后如何处置......就得看帝王的心情了。
皇帝那时候准备御驾亲征,压根就没想过要动庆王母妃的陵寝。
庆王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哦了声,又接着问了些有的没的,都是有关兄弟姐妹的。
“吴王和恭王现在怎么样了?上回见面,小九还没成年......。”
恭王是先帝的儿子中最小的一个,比庆王世子还要小些。
“......恭王本该娶亲,因为时疫和战事又推迟了一段时间,最迟......也不过明春。”皇帝语调低缓,倒是也没有不耐烦。
“那辽王呢......他如何了?”庆王接着问道。
问到辽王,皇帝微顿了顿,只淡淡道:“他走了。”
这般情形,两人倒像是闲话家常。
仿佛几天前的剑拔弩张并不存在。
实际上,庆王虽然是长兄,但因为年岁差距过大,年少时便征战沙场,皇子公主们对这位大哥,都淡薄地很。
尤其是六皇子以后,庆王这个年纪,给他们当爹都行。
问完这些,庆王不知想到什么,费力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终于说到了这回造反的事儿:“若非这场时疫,若非我到了这个年岁.......这回,你不一定能赢我。”
庆王抬手抚了抚挂在墙壁上的弓箭,莫名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我现在连它,都拉不开了。”
“这场时疫,不正是王兄的手笔吗?”皇帝没有丝毫怒气,面色如常地看着墙壁上的弓箭。
差不多的弓箭,他也有。
这是先帝在时,赐给他们兄弟几人,人手都有一把。
皇帝的,早就已经收到库中落灰了。
庆王的这把,倒是保存地很好,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
庆王闻言,手指微顿,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
“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时疫的事吧?”
皇帝坦言道:“是。”
庆王嗤笑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庆王倒是也很坦然,丝毫不在意这桩事会传出去,留下万世骂名。
他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从一开始,皇帝要忌讳的,就比庆王要多得多。
若是庆王不姓齐,若是他不是皇帝的亲兄弟,这桩事或许会公之于众。
但现在,这件事,就只能存在于此间营帐中。
庆王“偷”了东西,皇帝会惩治他,但是却又不得不替他藏赃。
先帝的儿子,皇帝的兄弟,为了皇位,去“创造”一个时疫,陷万民于水火......这个污点太大,会让整个齐姓皇室成为众矢之的。
一旦传出去,遗臭万年的不单单是庆王一个,更要防的是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妖魔鬼怪,借机生事,利用百姓,威胁皇权。
皇帝看向他,开门见山问道:“朕想问王兄,帝都那场时疫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