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鸠庄的新庄治杨松正和浪子李木有说有笑,喜气洋洋地走在回庄子的路上,两人身上脏兮兮的,那灰头土脸的样子一看就是在荒原里流浪了好些天,可这依旧阻挡不了这位庄治的喜悦从心底满溢出来。
“杨庄治!可算找到您了!”两人正走着,留守治所的两名护卫急匆匆地从谷鸠庄方向赶来,看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估计是找了他们很久才找到这里来的。
杨松看见有人来了,急忙掩盖自己的喜悦,装出一脸灰败的样子,整理一遍情绪之后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留在治所保护那两个吏员吗?你们走了他们怎么办?出来找我做什么,我可是有探矿的要事呢!我这还没有找到,回去修整一下,过几天还得出来接着找。”杨松的话和迫切有点儿欲盖弥彰的味道。
“别管矿了!庄子里面出大事了!”护卫闻言一急,慌乱地打断杨松的发言,大吼着想要让他明白事情的危急。
杨松和李木脸色均是一变,护卫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小事,可这才几天,能出什么事?杨松一颗心坠入谷底,冷静下来找回理智,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庄民因为吃莴麦菜被图巴家抓起来了,图巴家在谷鸠庄散布谣言,称全是因为庄治你的蛊惑,那个庄民才会犯下这等错事,全庄子的庄民现在都在骂咱们,治所都被他们围了,我们迫不得已
才出来找您的。”那名护卫急得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杨松眉头紧皱,“那庄民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说是我的蛊惑?”
“庄民是昨天被抓的,她今天就要被处刑了。”护卫尽可能用简短的话语解释清楚具体状况,“那庄民就是我们来的那一天吃饭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所有人都知道庄治和他们聊了不少,关系还不错。”
“该死!”杨松怒骂一句,转头对李木说道:“快!带我回庄子。”李木单手一夹,提着杨松就朝庄子疾速飞去,为了赶时间把两个护卫都撂下,让他们慢慢地赶回庄子,李木慌张得连灵力波动都顾不上掩饰了,直接全力御灵,争取以最快的时间赶回庄子。
在李木他们赶回来的同时,庄子的治所门前正围满了愤怒的庄民们,因为围墙被拆除了,两名吏员甚至连把众人关在门外的能力都没有,所有人都堵在了大堂门前,“砰砰砰”地砸着门,对着里面胡乱叫喊,吓得两个只是普通人的吏员瑟缩成一团。
“前些日子,杨松那小儿在这里是怎么说的?说什么让我们站起来之类的屁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结果怎么转头就把一位母亲往火坑里推?推完她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们了?给我们个解释!”人群中一人高声吆喝着,吆喝完之后猛地往门板上一砸,激得群情激奋,纷纷跟着呼喊道:“对!给我
们解释!”“给解释!”
两名吏员其实有解释,事实上他们还对外面的人说过了,但外面的人根本不听什么解释,一声呼喝之后就朝他们扔东西,就像现在他们朝大堂扔东西一样,砸得墙壁“噼噼啪啪”乱响,导致他们现在根本不敢露面,连出声都不敢。
等到众人扔东西扔累了,情绪稍微有些稳定,这时又有声音响起:“杨松不是说,他来了之后的谷鸠庄,以后都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吗?他现在害得别人丢了性命,他怎么不出来偿命?”
“偿命!偿命!偿命!”此言一出,彻底引爆了在场人的情绪,胡乱的喊叫竟整齐划一起来,大喊偿命的音浪一浪高过一浪,声音高得快要掀开治所的屋顶,新庄治之前还是人人敬仰的苍天使者,这一刻却是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角色的转换就是如此之快,因为所有人都愤怒了。
愤怒成为了治所唯一的色调,掩盖了所有东西,包括人群中那几个领头的,他们一看就和营养不良的普通庄民不一样,瞧他们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就知道他们是图巴家的人,可惜,在这里,在这时,没人看得到。
谷鸠庄如今最热闹的地方还不是治所,而是庄子中心的广场,图巴家在这儿临时架了一个高台,高台上一个女人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地跪在中间,头颅因为愧疚低垂着,面容被掩盖在垂下来的头发后
面,脸上的淤青和血痕也一并藏在后面,而女人的两侧则是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各自手捧着一把大刀,随时准备着斩下女人的头颅。
高台下,环绕的是乌泱泱的,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自愿,整个庄子里除了去治所的,剩下的全都来这儿了。
广场很大,但来这儿的人更多,他们就像草丛里的野草一样挤在一起,并朝着高台尽可能靠近,高台两侧围观的人都快贴到台子了,要不是贴近后有视野盲区,恐怕这些人早就贴上去了,高台的前面倒是空出一大片来,因为人们怕靠太近血溅到身上来。
斩首还没有开始,因此高台下的人们只能等着,现在这些人全都仰起头来,灼灼目光全都投在高台中央的那个女人身上,害怕地等待着,期待地等待着,厌恶地等待着,抱着各种情绪和心态,真诚或是伪装,就这样注视着,等待着,像是观众等着戏台的大幕拉开,戏剧上演。
高台一侧的高楼上,图巴家家主正带着一众家族成员凭栏而观,除了图巴家二爷看家,剩下的核心成员全都来了,一个个儿的无不是手捧着滚烫的热茶,身旁摆放的是瓜果点心,俯瞰着楼下种种,说说笑笑,评头论足,如同包厢内的那些尊贵客人一样欣赏着下面上演的精彩大戏。
“家主,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的,都有点儿无聊了,”一个年轻人和伙伴聊
完,笑着凑到图把家主跟前,提出建议,“你看底下这些隶奴都不说话了,光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们都有些不耐烦了,要不我们添点儿新花样吧?”
图巴家家主缓缓收回目光,似是有些不舍这精彩的演出,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后起之秀,打趣地问道:“不耐烦的只有你吧?你想添点儿什么新花样啊?”
“反正这隶奴就是在那儿等死,不如死前给她点儿刑罚,用鞭子抽之类的啊,再不济也可以把她衣服扒了嘛,穿在她身上多可惜啊,底下这些隶奴们也会喜欢看的。”年轻人热情洋溢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
图巴家家主不由一笑:“呵!是你想看吧?”被看穿心思的年轻人有些害羞,家主则是教训道:“你小子啊,还是太年轻的,你是不是忘了这是给谁看的了?”不等年轻人回答,家主继续说道:“要是在平时啊,随便你怎么玩儿,但现在还是要给庄治留几分面子。”
年轻人有些不解,老家主耐心地解释道:“这女隶奴是因新庄治而死的,她死得越惨,庄治的罪孽越重,我们要庄治背上罪,但不能过重。”年轻人还是没有明白过来,“从庄治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就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要是太过羞辱他,他怕是会直接把桌子掀了,我图巴家可不想和他直接对抗,得让他至少把理智保留住。”
年轻人恍然大悟,盛赞家主的英
明,而老人微笑着接受了所有的赞誉。
这就是高台上等待处刑的人,一个无足轻重的工具而已,她受到的刑罚于错误与否无关,只和图巴老爷们的心情和盘算有关,她的死,与她无干。
倏忽,图巴家家主眉头一皱,拍桌而起,朝着高台大喊:“行刑!”说完,反手一挥袖,一道金色的盾形袖珍随之飞出,在盾形袖珍飞行的过程中,不断有金色的灵力光点被其吸引,汇聚成一道灵力屏障,显然这是一柄法宝。
当这件盾形法宝完全施展开威能时,一团青色灵力自远方横贯而来,“嘭”的一声狠狠地撞在屏障上,最后双方均湮灭于无形。
而紧随青色灵力团之后的,是一道带着怒吼的光影,“住手!”径直穿过空中碰撞的余波,带着音爆和狂风朝着高台冲去,试图阻止这一切。
可惜,早在上高台之前,执行行刑的两个彪形大汉就被特别交代,当家主一声令下,不管是天塌还是地陷,两人必须挥下屠刀,不管外界的一切干扰,此时的刽子手正忠实地执行着这一命令,即使气浪汹涌,爆炸声轰隆,大刀依旧朝着那女人的脖颈落去。
“咻——”那道光影中再度弹射出一道灵力,那是一道纤细的灵力光线,不似灵力光团那么威力巨大,却胜在更加迅速,快到好似超越了时间,在屠刀斩到脖颈上的汗毛时,正中屠刀的中段,“当”的一声
,一柄屠刀就此粉碎,刽子手下挥一把刀柄斩下。
但这里有两个行刑人,有两柄屠刀在下落,碎了一把还有另一把。好在李木已经到了,高台就在眼前,这把刀由他来亲自阻止。
李木给杨松身体表面覆盖上一层轻柔的灵力,随即将他抛下,让他凭着惯性向着高台落去,李木则是在减轻重量后进一步加速,伸出右手高举过头,努力伸直指头,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可以更快地先一步触碰到那把屠刀。
李木从生下来以后就没有如此快过,快到连空气都变得比刀子还锋利,快到除了正前方的那把屠刀,视野里所有东西都被拉成了色块,融合在一起成为抽象的一团。
而李木此刻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现在心中只有那把刀,那道刀锋上还有清晰磨痕,缓慢而又顽固地下落的那把刀,那把在女人头上悬着的刀。近了,两米,一米,半米,李木的指端似乎都能感受到金属的寒意,一缕青色也在此时终于从指端生发出来,下一秒就能击碎那把刀!
“歘!”刀很快,刽子手的手法很娴熟,那妇人的脖颈的肌肉和骨骼并没有造成太多的阻碍,干脆利落地被刀锋切断,头颅像一颗生涩没有成熟的果子,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在高台上,“砰砰”作响。
李木终究是没来得及,滚烫的热血从断口喷涌而出,高台被红色涂满。
“你他 妈 的!”李木由
于过高的速度而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径直穿过中央,翻滚着砸入高台后面,随即一跃而起,一掌劈向刽子手。
“砰!”图巴家家主那老朽的躯体已然挡在李木身前,蓄力的一掌迎上,试图想把李木给控制住,却不想反被李木含怒一掌打得连退五六步才止住身形,打得体内是气血翻涌,差点因此受内伤,但总算是把李木给拦下来了。
“浪子!这里是谷鸠庄!大庭广众之下屠杀一个没有罪过的普通人,此举怕是有些不妥吧?”图巴家家主强行压下体内的不适,当即怒喝出声,用言语制止李木的行动。
“为什么杀她?”李木赤红着一双眼,从兜里掏出一把铢币,愤怒地砸在地上,几枚铢币弹跳起来,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几枚铢币“骨碌碌”地在高台上乱滚,几枚铢币“啪”的一声掉进血泊,就此陷在这滩血液里,“就因为他 妈 的一片菜叶?这些钱够你买一车菜叶来撑死你了!就为了这,你们他 妈 的杀了一个人?”
“唰,唰,唰……”继图巴家家主之后,图巴家剩余子弟纷纷反应过来,从旁边的高楼鱼贯而出,立在空中,身上散发着各种光彩,做好战斗准备,将高台上的李木和杨松包围起来。
图巴家这次是精锐尽出,家主瞥了一眼周围的人马,此刻充满了信心,慢悠悠地说道:“浪子,我敬你是江湖英豪,所
以才与你细细讲来。
“首先,在昆屯高原,你这些钱买一车莴麦菜可不够;其次,谷鸠庄的所有莴麦菜都在我那儿,凑不出一车来,连半车都没有;然后,一车莴麦菜撑不死我,我虽然是老了,这点儿菜还是吃得下的。”李木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怒火熊熊燃烧,“最后,我可不是因为钱才杀了她,我其实也不想的,多好一个女人啊,还为苍天献上了两名宠儿,可为了维护规矩,我不得不做啊!”
“你有什么权力和资格这么做!”在图巴家家主背后,杨松从血泊中爬了起来,因为李木过于着急赶路,这次并没有把他保护得很周全,身上多处摔伤,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可听到这发言他仍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站起身来质问。
图巴家家主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脆弱的年轻人,不禁面露嗤笑:“权力?资格?我的好庄治,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谷鸠庄!她是我的隶奴,是我的财产,是我的物品,她就像我家里吃饭的碗一样,我有任意处置她的权力和资格!不过出于对你的尊重,和对朝廷的尊重,我今天可以不谈这个。
“这个隶奴偷吃莴麦菜,按照规矩,我有权……”
“规矩?什么狗屁规矩?是你制定的规矩吧?她凭什么就不能吃莴麦菜了?她是人,人为什么没有吃菜的权力?”杨松不想多听眼前这个人的一句废话,在高台上咆哮着
与其对峙。
“什么!”“天哪……”“他怎么敢说这话?”“图巴老爷说的是真的。”……
庄治此言一出,图巴家的人还没有说什么,高台下围观的庄民却先一步沸腾了,众人脸上尽是惊愕与愤怒,对着高台上的杨松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嘈嘈切切地讨论起来,质疑的情绪宛如巨石入水掀起波浪,在人群中不断回荡。
杨松有些不明白,李木更感到困惑,只有图巴家家主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这可不是我定的规矩,这是我谷鸠庄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贡食是苍天和苍天的子嗣才能享用的,莴麦菜就是众多贡食之一。”
图巴家家主对着杨松说完,忽然拔高音量,对着高台下的庄民说道:“大家都听到了吧?当初,这位庄治就是这么蛊惑这位可怜的女人的,”说着,图巴家家主还指了指旁边无头的尸首,“就是听信了这样的谗言,才会生出了僭越的心,做出这悖逆的事,引来这杀身之祸。”
杨松慌了,他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他不甘地质问道:“苍天的子嗣?谁规定的?是你吗?你不也是人吗?凭什么你就可以不一样?是人就该都一样!”
“哈哈哈……”图巴家家主突然仰天大笑,张开双手慢慢悬浮于半空,“苍天的子嗣当然是由苍天来选择,我只是苍天选中的人之一,所以我才能御灵,而我们
,当然不是人,人怎么配和我们相提并论,我们是苍天子嗣!”
杨松的心乱了,扭过头来,带着些哀求的语气对着高台下的庄民问道:“你们难道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你们也认为他们不是人吗?可他们真的是人啊,和我们一样!我们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他们不应该更特殊!”
底下的谷鸠庄庄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高台上的杨松,他们不明白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值得问的,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有些人眼中还带着怜悯,有些人眼中还带着厌恶,有些人眼中还带着憎恨。
杨松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高台上,高台下,到处都是人,他却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正慢慢涌上来,要把他淹没。
来昆屯高原之前,他以为他对谷鸠庄有了足够的了解,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根本不了解谷鸠庄,这些人,都认为那个女人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