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世兄有何良策?
说话的汉子名唤陈瑞文,乃齐国公陈翼之孙。因在辽东败绩累累,损兵折将,被崇盛帝一怒之下免官罢职,召回京中待罪。身上只剩三品威镇将军的世爵,还是看太上皇面子才没给他除掉。
水溶面色一沉,目光似剑,冷冷扫了过去,寒声斥道:“吾等今日共聚于此,乃为商议大事,不是来听你发泄私愤!”
水溶年纪虽轻,却是在座唯一郡王,且有大都督的名头,只是尚处于观政学习期间,并不决断军务。即便如此,怒气流露,颇具威仪。
陈瑞文积忿已久,恨恨的瞪向水溶,正好对上那双清冷犀利的眸子,霎时警醒——崇盛帝对他已经彻底失望,旧主太上皇也未曾回护,倘若再失去勋贵的臂助,以后更难起复!
想到此中利害,陈瑞文当即换上笑脸,站起来躬身作揖赔罪:“殿下恕罪!陈某一时昏头,口不择言,请自罚三杯谢罪!”
说完拿过三个酒杯在桌案上一字摆开,拎起酒壶斟满,而后逐一端起,一气饮下。
见到水溶脸色稍缓,他这才惴惴不安坐下。众人屏息凝神,皆不敢说话。
水溶性情洒脱,陈瑞文既然识趣,也未同他计较,沉声说道:“陈将军心里不痛快,小王亦知晓。然则我等并非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当时也曾上书为你陈情。奈何你丧师辱国在先,陛下略施薄惩在后,师出有名,叫我等如何帮忙!”
“我……”陈文瑞面色微讪,张口想说话,却被水溶摆摆手制止。
他正色道:“今日所议,较之陈将军一人荣辱,影响更为深远重大!说不得,吾等‘四王八公’之家,将来趋于没落,便始于这道新政!”
“这,不至于吧?”众人面露异色,似觉言过其实。他们自然知道崇盛帝不怀好意,却也敢不相信,与国同休近百载的“四王八公”会就此没落。
柳芳皱眉道:“殿下,言重了罢?初听此消息,我还想把不成器的族人送进去,让陛下代为管教,省得在外丢人现眼!”
众人听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甚而赞叹是“好主意”。曹操却没听明白,面露疑惑。
牛继宗正好坐他旁边,抬手一拍他肩膀,笑问道:“蓉哥儿竟不知?理国公府出了个有名的戏痴,连陛下都有所耳闻!”
原来这理国公柳家,旁支中有一房家道中落,父母俱亡,留下一个幼子,名唤柳湘莲。此人长大后人物出众,面容俊美,且练就一身好武艺。奈何偏不走正道,既不肯读书,也不愿从军,一味赌博吃酒,眠花卧柳。
此人更有一桩异处,乃是个戏痴,时常登台表演,闯下不小名声,寻常伶人都比他不过。各府年轻子弟不少人同他交好,家中有需要时便请他客串献艺。柳湘莲亦不以为耻,往往欣然赴约,引得内宅女眷争相观看。
此等行径让柳家族长柳芳伤透脑筋——旁人可不会管这柳湘莲是不是快出五服了,只会说这是柳家子弟在唱戏!崇盛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还专门提点过,要各府管教好自家儿郎,莫要沾染恶习,辱没祖宗!
牛继宗眉飞色舞,兴冲冲给曹操解释原委,说到起劲处,唾沫横飞。柳芳愈发羞恼,冷笑问道:“老牛!伱只管谈说旁人家长里短,怎么我听说,上回你家那小子竟去天香楼白嫖,结果人被扣下不让走,最后还是你乖乖交钱领人,可有此事?”
牛继宗顿时语滞,面色微红。天香楼乃忠顺王产业,他敢不给钱么?儿子还要不要了!一时情急,生硬的转移话题:“咦,巧了!宁府这座楼不也唤作‘天香楼’?到底谁抄谁的?”
众人知他欺负贾蓉年轻,祸水东引,不由会心一笑,并不接话。他们比曹操更清楚一些往事,当年忠顺王还是少年皇子时,嚣张跋扈,到处惹是生非,称得上为非作歹、恶贯满盈。
彼时贾代化担任京营节度使,处于权势巅峰,曾经看不过去,出手狠狠教训过这位年轻莽撞的皇子。此事对忠顺王打击极大,被太上皇命令闭门思过后,竟从此“洗心革面”,处处谨言慎行。
但仇恨的种子却在心底疯狂生长,待到崇盛帝登基,贾代化早已经逝世多年,他便建了座妓馆,堂而皇之命名为“天香楼”,借此羞辱宁国府。
眼见他们又跑题了,水溶无奈的咳嗽一声:“诸位,且先议事!”
众人安静下来,他说道:“陛下尚未公开宣布,可见此事并没有最终确定。风声走露,想来也有试探我等态度之意。”
“眼下无非两种选择:一者,静观其变,待陛下明确方案后,是俯首领命还是表态反对,届时再作决断;二者,陛下既有此意,我等何不提出咱们的方案?陛下看了若满意,也显得我等忠君为国,大家脸上好看些。”
众人沉吟不语,各自思量。南安郡王之孙田烨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摇头道:“殿下所言,俱非良策。静观其变太过被动,若要提出我等方案,怎知陛下究竟是何心意?马屁拍不对地方,可是会被尥蹶子踢上一脚的!”
“老田,你净会挑错,你倒是出个好主意啊!”牛继宗大大咧咧说道。田烨祖上虽是郡王,如今到他这一辈,已经降等成了伯爵,牛继宗没什么压力。
田烨回瞪一眼:“我若有法子,早说了!本朝降等袭爵,较之历朝历代之世袭罔替,已然恩泽浅薄,再过二三代,全都泯然于众!陛下却连这点时间也等不得,先是子弟做文官须得严格考察,已属过分,如今连子弟从军也要管。我且问,今后各族如何自处!”
说是“如何自处”,其实是说如何维持固有权势。四王八公极为相熟,彼此虽有利益冲突甚至不睦,但面对磨刀霍霍的崇盛帝,天然的站在一个阵营,说话也显露真意。
北静王微微一笑,道:“这才是正经议事的样子,大家各抒己见便好。世间之事,罕有两全之法,吾等也只能尽心而已。”
他看向面现思索之色的曹操,笑问道:“听说戴权出宫首日便来了宁府,可说了什么?”
曹操心下暗惊,看来这些人时刻关注宫里的动向,只是不知自家府里有没有对方的耳目?而且今后也该做些布置安排了,否则消息不通,太过被动。
“戴总管的确提及陛下有意筹建勋贵亲军,想要贾家表态支持。不过吾家自曾祖之后,已不在军中任职,族中子弟亦乏有从军之意者,贾某只得婉拒。”
众人将聚会地点选在宁国府,一是有贾珍丧礼之名,二是他家如今置身事外。未料到却也因此被戴权看重。牛继宗笑道:“这老狗出门莫非忘了戴上老花镜?眼光欠佳啊!”
众人皆失笑摇头。若宁荣二公犹在,贾家出面自会引的众人望风景从。而今除了那些散落各地的贾家旧部,谁还会听他家的话?
何况贾家族长新死,影响更为削减。若非众勋贵出手相助,贾蓉指不定就被皇帝随便糊弄,丢一个最末等的爵位给他。
水溶眼见众人插科打诨,说不出什么正经主意,知道他们是怕担风险,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诸位,其实未必需要筹建新军。京都现在便有武学,陛下若真是意在培养世家子弟,我等可一力主张——凡欲从军者,必须先入武学培养历练。如此,岂不比新建一军更为便宜,也省下不少国帑。”
他看向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京都有东西武学,主要是给普通人提供一条考武举从而晋升之路。至于世家子弟,即便挂名其中,也未必会上课参训。
北静王此议看似回应了崇盛帝的要求,实际上完全斩断皇帝试图操控世家子弟人事任免的盘算。众人纷纷颔首:“殿下此议不错,族中颇有些不成材的,让他们去武学打磨几年,也是正经事。”
接着便商议如何实施。当然不是让北静王冲锋在前,如此动静太大,不好收场。
惯例则是先由某个微不足道的文官,上奏提议要将勋贵子弟纳入武学,为国家培养人才。而后众人上表赞同,如此显得顺理成章,而不会明明白白告诉被人,自己是在逼宫。
看他们毫不遮掩的商议,如何同皇帝争夺人事之权,却未曾认真思考过如何才能真正维护权势。这一切好似都是建在浮沙之上的楼阁,一但皇帝实力充足,掀桌子不玩儿了,这些人都得完蛋!
曹操故作懵懂:“听那戴总管言道,陛下有感于近年对外作战败多胜少,特意想出此法,意在为朝廷陪养人才。以武学取代亲军看似可行,届时陛下若要对武学改革,何以应之?贾某愚见,根子还在能否打胜仗。如若不能,总归是要变革,早些晚些罢了。”
众人听了曹操之言,不由沉默。不是他们想不到此处关节,只是无法可解——朝廷今日局面,问题不在于军头实力太强以致于威胁皇权,相反是太过朽烂,战力低下,导致对外作战始终难以获胜。
崇盛帝乃高高在上的帝王,很清楚皇权要得到维持必须分权与人。权势分了,当然要有回报。这帮老旧勋贵,占据紧要位置却百无一用,说白了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如何忍得!
战力低下的问题不是勋贵自己所能解决的,如果他们有祖宗领军北击、犁庭扫穴的本事,还怕崇盛帝设不设新军?
北静王看向曹操,讶异于他竟认真考虑解决皇帝的心病。转念一想,贾家已经全面放弃军权,不过在旧部中尚有些影响力罢了。作为局外人,的确不必太过在意,大可说些高谈阔论的话。
他笑问道:“世兄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初代北静王和宁荣二公情谊深厚,两家向来不以异姓视之,水溶称呼一声“世兄”,也是抬举之意。
曹操拱了拱手:“不敢称良策。贾某窃以为,今日局势危若累卵,外敌侵扰日甚一日,非有大变革不足以化解危局。区别无非是陛下操盘还是诸位自己求变。无论如何,不能容异族铁骑屡屡进犯,如入无人之地。一日不将之扫荡净尽,于国于家皆是灾难!”
水溶目现异色,沉吟不语。牛继宗不以为然,嗤笑道:“蓉哥儿,你说的简单,若去战场上走一遭,便知刚才所说何等无知!再者说,吾等今时今日的位置也不是平白得来,乃是朝廷酬谢祖宗之功!凭什么就要被削减?这不是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么!”
他讲的理直气壮,众人颇为赞同,纷纷颔首。陈瑞文低喝一声:“说的好!”顿生知己之感。
曹操微笑不语,他当然知道说这些是对牛弹琴,只是他已准备在贾珍下葬后便接受戴权邀约,加入新军,借以摆脱守孝的限制。
这时先说些“好高骛远”“无知无畏”的话,到时他们便会认为贾家小儿狂妄,抱定看戏的心态,而不是竭力反对,设下重重阻碍。
“也罢,先向陛下提议重振武学,避免设立所谓新军。诸位也当在族中选拔良才,纵使分些好处也无妨,总归是一家人。”水溶如此说道,心里却很清楚,这话绝无任何作用,各家的日子只会照旧。
众人闲谈一阵,说些文官的笑话,分作几波离开宁国府。
此番会晤,曹操见识了幕后操纵军方的是些什么货色。他对彼辈并无好感,即便年轻一代的杰出代表水溶,所思所想也只是保住家族权势,置国家朝廷利益于不顾。
此等无能之辈,气量狭小,只为一家一族计,纵使绞尽脑汁,终归会被时代所抛弃。
这不是崇盛帝一人的想法所决定,而是大势所趋。
只是如果应对不当,这些人能够引发的动荡也不可小觑,甚至异族入主中原的悲剧也可能发生。
改造此辈难如登天,是完全不可能的,曹操想都未想。目前能够维持旧日情分,场面上过得去即可,他只盼着贾珍早日下葬,宏图大业将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