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晨钟响彻山谷,千鸟齐飞,引起一片脆鸣。
胡越从床上睁眼便看到床头摆着的一套叠好的灰布长衫,一旁一位未曾谋面的少女正坐在桌前,不知疲倦地使劲捣着石臼里的草药,整个房间中溢满刺鼻的气味。
“这......位姑娘?”
“你醒啦!不对,这么久也该醒了。师父说要是第三天还没醒说明你差不多要嗝屁了,那麻烦就大了。”
这般言语,胡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好好一清秀姑娘怎么就偏偏无端生了张嘴。
一阵木然后,胡越缓过劲还是开口问道:“额......不知姑娘为何与我一同房中?”
“当然是照看你呀!前天夜里你昏倒以后,轻雪师妹守了你一天一夜,今天她还要参加入阁的「体察」,实在累得够呛,所以我就来替她一天。”
说着,少女直接上手拉起胡越的小臂,搭上了脉,良久后才松手。
“这衍天宗的《凝魄冰》确实有些门道,虽说本是以水凝冰做的暗器,但若不是有它在你的体内发散气劲,以你的原本功力应该不可能从稠州城千里追凶至此。
可惜前天与我师兄交手时却撞上了他的纯阳内力,这好好的玄阴气劲受了刺激竟化作了寒毒攻心,结果是越是压制,后面发作时也越痛苦。我看在睡梦中脸色发白了,嘴里还一直在吐寒气。
好在我师父和药庐的先生先前已经找到办法将入侵心脉的寒气引出,不然你现在估计已经离死不远了。”
一连串的解释说的胡越有些头晕,而说罢少女见他没了反应,更是直接坐到床沿伸手贴在了胡越的额头上。
“现在好点了,至少身子比夜里要暖和。”
胡越身子一缩,嘴上连忙谢道:“谢姑娘照顾,暂无大碍,还请放心。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怜心,沈怜心。不过你倒是不用谢我,我只是闲来无事在这儿捣药,你该谢的是轻雪师妹。”
“寒毒攻心,那可是要以我们药庐阎师傅独门的「血继法」将受了寒毒的坏血放出来的,换入活血。我当时也在边上,换出来的坏血装了都有小半盆。这换的可都是她的血。”
听着这话,胡越却是心下一怔,噙着嘴也没开口,双眼闪烁,眉梢颤抖,极力躲避着自己内心的异样感。
尽管如今冷静下来后自己也理清了其中的缘由,但十几岁的年纪让他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沈怜心的观察细致入微,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心事。
“你的事呢,我也听师父说了。确实,做儿子的,连义父的尸体都无法收殓,心里一时间确实难以接受。可尘世之中谁又没有难处呢?轻雪师妹未入阁前是无心楼的收尸人,执行命令,也是迫不得已,事后还被你追杀。现在事情清楚了,你倒不如留着力气去找那些真正害了你义父的人。”
“怜心姑娘教训的是。”
嘴上这么说,胡越脸上却越来越挂不住。
因为当时在官衙门口动手前,自己明明已经能够想到凶手另有其人,但偏偏失了理智,强行动手才会让自己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结果自己受了伤,还得让人家换血才保下这条命来。
他实在不清楚此时自己心中这滋味是羞愧还是怨怼。
“这才对嘛!有道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又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怨,哪有解不开的结呢?”
沈怜心拍了拍胡越肩膀,脸上露出的爽朗地大笑道:“一会儿出门要是见到师妹记得道歉!男人嘛!得大度一点,要一直这么小心眼,以后连媳妇儿都找不到。”
沈怜心这一串话下来,说的胡越有些脸上有些发烫,从小和义父在外奔波的生活让他很少有机会能这样和人交流,少年的血气方刚哪抵得住少女这般的调侃。
而欧平笙并不知屋内情形,直接推门而入:“咳咳!怜心,我不是和你说了,胡越醒了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师父,您可拉倒吧!自己睡过头就别赖别人!难怪每次凌风师傅都跟我抱怨,说你就跟个小孩似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路轩师兄的,看着都比你老成。”
“不敬师尊!回去,把阁规抄好,然后发给今年的新生!”
“嘁,就会使唤人!”
沈怜心嘴上嘘了一声,对着欧平笙做了个鬼脸,便抱着石臼小跑出了房间。
欧平笙摇着头,笑叹了一声,对自己这位小徒弟他是真没什么好法子管教,坐下后,一掌凝气,便将屋里的怪味儿通通扫了出去。
“看来身子骨还有些底子,这寒毒若是放在正常人身上估计早就死了。得亏是我带着你去的药庐,不然阎老头非得把你给剖了研究研究。”
胡越起身坐在床沿,但还是勉强俯下身子,算作是鞠了一躬:“谢阁主搭救,晚辈先行谢过!”
欧平笙没有回绝,本来也他也没少出力,自然受得起。
“还是好好休息吧,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有没有听进去?既然捡回条命,想好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吗?”
“报仇!然后查清当年的真相,为我义父平反!”
“还行,算是个过得去的理由。”欧平笙没有往下说,而是意味深长地上下扫视着眼前的少年。
胡越先是一怔,又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随后在身上摸了摸,怯生生地问道:“清平先生,我现在还可以入凌云阁吗?”
“你是在找这个?”
欧平笙从袖中掏出先前被胡越砸坏的白鹿令,此时已经被他用鱼胶拼了回去。
“当时是我鲁莽了,阁主我......”
“这里是个出世之地。”
欧平笙没有给眼前的少年答复,只是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可来这里的人,日后又有几人没有入世呢?”
“难得,这般年纪看得比常人要透。”
想到胡越近日的遭遇,欧平笙并不觉得意外,反倒这般坦诚的态度让他倒是多了几分欣赏。
“既然想入阁可以,但规矩不能坏。你既不是各大门派送来的弟子,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鹿令也砸坏了,没能在昨日入阁报道。若要留在这里也只能先做个记名弟子,至于正式入阁就得等到看什么时候安排考校了。”
胡越脸上一喜:“无妨,能学到本事即可!”
“倒是想得开,在凌云阁里,想学什么都成。就算不是正式弟子,万方楼里那些基础的心法和武学可以任意借阅。虽说是基础,但也不是什么粗浅的俗物,不然不可能入万方楼那书呆子的法眼。”
话虽如此,欧平笙还得立个规矩,毕竟这些年来阁里也没有过记名弟子,规矩也只能现编。
“平日里除了日常的功课以外,旁听其他的课程只要不占用正式弟子的位置即可。至于几位授业师傅的绝学,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毕竟那些功夫本来就是他们的,要是想教,我也拦不住。”
“还能这样的吗?”
这等随性的规矩,着实是让胡越有些惊讶。如今江湖上的门派之别那可谓是根深蒂固,就连一些门派内部都会有各个山头。
欧平笙转身推窗,任阳光洒在身上,透过手中流转的气劲映射出七彩流光,但照在那一席白袍之上仍旧是原本的白。
“侠者,千人千面;侠道,唯有一道!志同道合者,又岂会有武学流派之芥蒂。”
“弟子......明白!”
“你小子......明白个屁!等你那日想好报仇以后打算干什么,届时我再问你一次,也算是做个约定。所以现在先好好活着,至少得活的像个人样。不然等到以后正式入阁,你还是这副死人模样我可不收!”
“谢阁主!”
见状,欧平笙仰天大笑推门而去:“孺子还算可教!明日辰时早课,莫要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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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城北,一处毛竹林中有一崭新竹屋,颜轻雪如当日在嵊州城的住处时一般,跪坐在地上,而她面前依旧是那个身着金缕玄衣的女人。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想不到这么些年我倒是看不出你竟有如此演技能骗过那欧平笙。”
“楼主谬赞,这些正派人手自诩清高,属下只是借势而行。”
“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戏,欧平笙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女人很清楚面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渴望什么。
“如今我还你自由,给你找了条出路,也算是仁至义尽。但有一点我要你记住,你还是我的人。若是生了异心......”
颜轻雪脸色苍白,连忙俯身磕头:“轻雪不敢,楼主收养授艺,没齿难忘!只是轻雪有一事不明,无心楼向来与凌云阁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要让我入阁潜伏?”
自那日毁尸之后,颜轻雪便收到传信,要她引着胡越往这白鹿城跑,甚至还要自己入阁。
“不该你问的事少问。入了阁给我盯紧胡越,任何动向进展都要记录,定时向我汇报,直到他出师为止。如中途他遇到危险,你若在旁,我要你护他周全。”
颜轻雪心下一惊,楼主亲自下令保人,这还是她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听到,迟疑了片刻仍旧答应了下来:“明白,请楼主赐印,往后一有动向我会第一时间把消息交给分舵的人。”
玄衣女子看向颜轻雪,眼中杂揉着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感:“不是向楼中汇报,而是向我一个人。”
“可总舵远在......”
“无妨,往后每隔三月我都会来这儿一次,你当面与我汇报。而且从今日起你也不再是「欢」字楼的门客,只用对我一人负责。”说着,女子丢下一道令牌,“往后在外若是遇到麻烦,可用这道令牌就近去请你那四位‘姐妹’,她们自会出手。”
“轻雪谢过楼主!”
“走吧,在这儿待久了容易暴露。”
颜轻雪躬身,缓缓退出竹屋。
而正当玄衣女子看着屋外的背影远去正准备起身离去时,身着「良家子」花青长衫的荀小白悄然站在了木屋之前行了个万福。
“还以为殿下早已无世人情感,想不到今日竟还能见到如此温情的场面。”
女子对于来者似乎是意料之中,神色平静地说道:“好久没人称呼我为殿下,荀大人倒是真会挖苦我。不过你们「良家子」的狗鼻子挺灵,白鹿城里的味儿也能闻到?”
“这是哪的话,平筝姐姐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我做晚辈的,替她查查底细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未曾想到竟然是殿下亲临,照理该通知平笙兄这个做阁主的好好招待才是。”
“别装模作样了,对于胡越,他杨恒晨不是更关心吗?”
荀小白也是摆出一脸的苦笑:“是啊,若不是大帅挂心,不然我也不用一路从稠州尾随至此。但属下很好奇,那群叛徒都没有一人能进得了这白鹿城,而您为何会在此?”
毕竟杀人与毁尸,执行这两件事的人,在荀小白看来本应是同一个立场。
眼下看来,她可能猜错了。
女子双眼微眯,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恨意:“谁说想杀钟之岳的人就只有那群叛臣。”
“也是,您是洛川侯的至亲,侯爷当年之死,您心怀怨恨也是人之常情,这借刀杀人也确实符合「欢」字楼的风格。不过眼下,胡越已经入了凌云阁。洛宁郡主,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你猜。”
荀小白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猜您是想等胡越将来的选择。”
而女子也是毫不掩饰地拍手赞道:“不愧是「镜心」荀小白,果真是神思敏捷,洞若观火。”
“不敢当,小女子只是将心比心而已。毕竟当年洛川侯若是有心,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而您就该是长公主殿下了。”
女子神色一滞,心中只升起无尽的伤感。
谁稀得那位置,如果可以,我只要他活着!
不过此番心思倒不用与他人言说,女子照着方才的话头反呛了一句:“你倒是比那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敢说多。”
“属下人微言轻,再怎么说都没用。您可就不一样了。”
“我怎么就不一样了,被赐李姓,封了个郡主,这天下又有几人会听我说的话呢?”
“所以才要等将来,让胡越站出来说,对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胡越毕竟是我外甥,那群叛臣要做的事我不会让胡越去做,但将来他若是自己有了主意,我李泠定然倾力支持。”
荀小白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松了口气,退到门口,深躬作揖:“郡主殿下深明大义,属下代大帅先行谢过。”
“嘁,装模做样。一会儿还有事不?”
“胡越既已安全,属下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休息一晚,明日便回京复命。”
“那正好,晚上陪我去白鹿城喝两杯。”
“殿下......倒是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