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货郎
王满银进入义乌境内时,白雪已经把几百公里的山川覆盖了,南方常绿的草树被压在雪下,白里面透着青。
漂亮的飞鸽此时已经面目全非。
后座上以及后座两侧,捆扎的,全是鸡毛和一些有价值的杂货。
这是此趟远行的收获。
寒风吹拂,激起一阵阵雪雾。
雪粒被风吹动,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有雪从路边的树上掉落下来,有的落进满银的衣领里,被身上的热气蒸腾,冒出一阵阵白烟。
路边的一丛丛毛竹,被大雪压弯了身体,但在严寒之下,还是倔强地露出了苍翠之色,待日暖雪化,仍会挺拔。
在这样的天气里,满银冒着风雪,吐着寒气,推车自行车,拖着疲惫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返程的路上。
他感觉脚已经肿了,热里透着痒,尽管如此,满银还是开心的,因为他马上就要回到他在这边的小窝了。
一想起这个,他就禁不住一阵阵开心,脑海里像过电影一般,翻腾起到这里三个多月以来的一个个场景。
来这里的路上,他还满心幻想,以为孙少杰介绍给他的是什么好工作呢。
毕竟,这里可是南方啊。
白米像是河里面的水,四处都在流淌,富人遍地,家家都做生意,早几辈子都听人念叨,耳朵里听出茧子了都。
到了之后,王主任接待了他。
找了房子,安顿了行李,最后带他来到附近的一个村子,介绍村长给他认识,以提供介绍信和担保为条件,让他跟着村里人做鸡毛换糖,学着做生意。
那时这里才秋忙刚结束不久,正是冬闲的时候,村里正在筹划日后的生计,按惯例还是出门敲糖换鸡毛。
得到供销社的担保,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因为再也不怕人撵了。
这里做鸡毛换糖生意,都是全族一起出动,祠堂里点上大红烛,燃上一把香,而后,分发给一起出门的族亲。
祖先神位拜上三拜,默许下自己的心愿,谢过祖先保佑,这就是敲糖人出门前的“辞族”活动,几百年里不知上演了多少回,没有谁知道是始于何时。
那些心愿很简单,满银记得清楚。
“百样生意挑两肩,
一副糖担十八变;
翻山过岭到处跑,
唯求盈利好过年。”
二十几个族人里,以王满银的装备最为豪华。不但是自行车,还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自行车,粗笨却灵巧。
他们都是老生意人,只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专为生意人准备的好东西。
村里人虽然羡慕,但也只是羡慕而已,他们还没钱买这样的大件东西。
就这样,村里人跳着担,王满银推着车,先到苏溪,经大陈往北,过诸暨进入萧山,后直赴杭州,到达设在南星桥的北路总站,由此再去嘉兴、沪海、金陵……直到徐州终点站。
一路之上,队伍越分越少。
过年后,又从徐州返回,经金陵、杭州、富阳、桐庐、诸暨,最后回到义乌。回来的路上,队伍又越聚越多。
分分合合,时分时合。
一来一回紧赶慢赶,换鸡毛、收破烂、摆地摊……一路千山万水,千家万户,千言万语,千辛万苦敲糖路,苦和累自不待言,每笔生意成交时的欢欣与鼓舞,同样也很感动人。
王满银就在这种放弃与坚持、灰心与感动中守住了自己,并且开始享受。
哼!他不能让那个人给看扁了。
他也不信孙少杰会真的坑自己。
不就是吃苦嘛。
他王满银自二十岁就开始穿州过县做生意,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什么福没享过……
最后这一条不算。
因为自从被孙少杰介绍进公社批发站,他才真正知道啥是享福。
有背景的做生意,他还是头一回。
再也不怕被人撵不说,公社里那些盯他的人,也开口喊“满银哥”了。
正因为如此,几个月以来的辛苦,才没有最终压垮他,反而成就了他。
这里的河流虽没有淌满白米,但这里人的血液里,却流淌的全是生意经。
王满银觉得,他成长了,现在的他,能打以前的那个街溜子十个!
直到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了,孙少杰让他来这里,倒究是为了什么。
鸡毛换糖?不就是货郎嘛。
他熟得很!
孙二娃想多了,想让他王满银在这里翻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王满银停下来,扯出脖子里面的毛巾擦了擦汗,看向前面的小村庄。
过了这个村,就是出发时讲好的汇合地点,一座名叫八里桥的单孔石桥。
石桥横卧在溪流之上,桥两头还有几棵粗壮的古樟树,满银记得清楚。
他看了看立下汗马功劳的飞鸽。
车上还有一点姜糖,原本是想留着自己吃的。王满银不会真的苦着自己。
他现在很有钱。
去津门时,孙少杰送他的那辆车,让厂里花五百块钱买了过去,后来,厂里的人又带着他买了不少当地特产。
工厂送给孙少杰的礼物,车站分开时,差不多也全都送给了他。
带到这边后,除过一些稀罕的,其它留一些吃的外,剩余让他全给卖了。
又换来差不多五百块。
有小一千元在手,王满银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要知道,卖老鼠药挣不到一块钱,他都敢买大前门犒劳自己呢。
人这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是吃喝二字。嘴油肚圆,一直是他的人生理想。
看着车上那点姜糖,王满银想。
马上要汇合了,家里有的是好吃的,留着这些糖也没甚用处。
干脆,在前面村里也换掉吧。
王满银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乡村小路上,鞋稍微有些大了,穿着不太舒服,这是他用一根顶针加两颗糖换来的别人旧鞋,舍不得扔就换上了。
天天走路,太费鞋了。
村口的墙上,用白灰刷着标语。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严禁弃农经商!”
王满银不怕,他是官家人!
此时,他已经被一堆孩子给围上了,他们蹦跳着、欢叫着。
“换糖佬,换糖佬……”
王满银一点也不生气。
几个月来,他学了很多东西。
比如言语和生意上的承让。
“吃亏是福”,这是鸡毛换糖的敲糖帮代代相传的祖训。动不动就生气,与人锱铢必较,还谈什么生意?
几百年下来,这里的敲糖人积累了丰富的珍贵经验,有一套独特的生意经。
比如开四门。
敲糖人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广交朋友,摸清楚东南西北的情况,搞好四面八方的关系,能帮人时就要出手相帮,谁家缺什么、谁家多什么心中都得记挂,这样才能赚到钱!
比如不欺瞒主顾。
出门在外要诚实,欺瞒就是自断财路,砸自己的饭碗,千万要不得。
算计别人一千,自己划到八百,宁可少赚一些,也要多替别人想想。
“赚一角饿死人,赚一分撑死人。”
做生意,不能以榨取上下游的利润为代价。宁可做亏,不可做绝。
其它比如开门做与关门做,逢七不出,早上不付钱,回头生意……等等。
总之,里面的道道很多。
这些,都是自学成才的王满银以前所不知道的,也没有人教他。
但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生意。
相比起来,他以前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麻绳穿豆腐,根本提不起来。
满银敲着拨浪鼓,孩子们口中的唾液不停地分泌出来,他们望着那层被塑料纸蒙着的生姜糖、桂花糖,不停地吞咽着嘴里的口水。
王满银观察着孩子们的表情,顺手接过一个个牙膏皮、锡铁罐、鸡内金丢进货箱里,送出去或大或小的糖块。
原本一整块圆盘大的桂花糖上,已经被铁铲敲得只剩下中间不大的一块。
“换糖佬真大方!”孩子们赞扬着,
“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喽!”
王满银吆喝着,招揽着生意。
几千公里之外的原西,孙少杰也没闲着。
自从真的开始到单位上班,他就变了,变得比工作人还工作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没有烧;供销科里几个人的蝇营狗苟,他没有管。
办公室里无战事。
除了经常去周边村里闲逛,孙主任他几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少杰把秀莲从村里接来,夫唱妇随,两人单独在县城过了一段小日子。
悠悠闲闲一个多月过去,农历年就过了,时间真正的来到了七七年春天。
转过年刚上班,供销科里就涌进来一群学生,孙少杰招呼他们过来。
“两人一组,自由结合,每个村庄一张布告,贴好,现场讲解半个小时算是完成任务。每人每天两元钱工资,伙食费报销。金波,现场分派吧。”
“大家都跟俄来,会议室里说话。”
金波招呼着众人,宝琴在旁边张罗着,一群人涌进来又涌出去,到了隔壁会议室,随即就响起布置工作的声音。
津门送来第一批百辆飞鸽重骑,孙少杰说服李建国,没有打算公开售卖。
他计划以此为基础,组建一个货郎队,以供销社名义,往来各村做分销。
飞鸽先用后付,分期赊销给货郎。
货郎售卖供销社产品,利润归己,食宿自理;另外,货郎每次进货时,都要接受供销社专人询问,视信息价值,获得价值不等的信息费,并影响评级。
布告上,就是货郎相关信息发布。
本人有意,经大队推荐,经供销社面试,合格后录用,违约追责。
由于车、货都是赊给,卖东西等与是白赚,孙少杰不愁没人报名。
他也不怕人跑了。
在如今的道德风俗水平和治理架构之下,根本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人。
通过这批货郎,孙少杰启动了他思谋已久的计划,开始下一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