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 不止一个嫌疑人
李浩然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指关节与暗红色的厚重铁门相触,发出几声沉闷的“扑扑”声,但又马上沉入昏暗而又寂静的走廊中。
门口的地面上摆有两双鞋,门的另一侧还有一个鞋柜。鞋子没放进鞋柜,至少说明房子里有人。深更半夜的,鸟归巢,兽归穴,自然规律,人之本能。所以,下班以后,人们当然要回自己的家,除非晚上要加班,或者要出差在外,又或者要干其它什么事。
就像李浩然这样,深更半夜敲别人家门的,没有多少人会这么做。这个点去敲开别人家门,打扰别人睡觉,会被认为很不礼貌。敲别人家门的,至少也会感到愧疚。但李浩然并不觉得有愧疚。因为他想敲开的这户人家,到现在这个时候,不一定会休息,尤其是这两天。没有人会在极度痛苦之中能安心休息,没有人会因为老年丧子而安心睡眠。
是的,李浩然要找的人就是华书记。
自称为屎壳郎杀手的华少冲自杀身亡,做为父亲的华书记不一定会伤心过度,但做为母亲的华夫人一定会因为悲痛而寝食难安。所以,华书记的家里,一定会有人。只要找到华夫人,就一定能找到华书记。但从目前来看,华书记好像也在家。这正合李浩然之意。
只不过,让李浩然没想到的是,华书记所在的居所。两梯两户的商品房,门口摆着一些家庭日用杂物,略显凌乱。这就是一家极其普通的人家。或许,华书记就如外界所传的那样,清廉、寡义。这并不矛盾。在官场上,如果想要清廉,就必须寡义,斩断一切人情往来。所以,华书记的口碑一直还不错,有传说他是冉冉上升的政治老手,还可能获得更大更高的发展空间。不过,这应该是华少冲出事之前的传说。华少冲出事,一切都皆无可能。事实上,家庭教育的失败,也意味着父母的失败,一个家庭的失败,几代人努力的失败。家庭教育的失败,同样也意味着工作上的失败。家庭有污点的官员,同样不可能在官场有任何上升的空间。这就是现实。
但现在,失败似乎有了一线的转机。
李浩然耐着性子,继续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终于传出几声拖鞋拖动的声音。铁门一下“吱呀”打开。
门口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身着一身粉红的丝绸睡衣。衣服质地很好,笔挺垂挂,但没有衬不出妇人的气质。妇人的精神状态实在太糟糕,就算金衣玉缕穿在身上,依然不会有什么效果。妇人的神情憔悴,面色暗沉,尤其是一双通红且耷拉着大眼袋的双眼,更是显出妇人的精神和生活一塌糊涂。
家里出了这么一件大事,谁也不会有精神的。
李浩然很有礼貌地躬了躬身,“请问这是华书记的家吗?”
好歹也是一号家庭,他必须得有礼貌。虽然外界传闻,华书记已经被人带走留滞,青苹果市政坛发生了不亚于8级的大地震。
“不是。”妇人连眼神都没瞧李浩然一眼,直接伸手就准备关门。
很显然,妇人很不喜欢李浩然登门。没人喜欢三更半夜有人敲门。
“华夫人。”李浩然不得不把住房门,直截了当地亮明身份,“我是警察,负责侦办屎壳郎连环杀人案。”
华夫人一听,好像更上火,“杀人案,杀人案不是已经破了吗?我儿子也死了,警察也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我觉得还要跟华书记谈一谈。”
“他不在。”
“有关案情,是否能告诉一下华书记?”
“他不在。”华夫人怒吼。现在的她,就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恨不得把门口的警察撕成两半,然后塞进血盆大口,直接吞下。
“如果我觉得这案子还有疑点呢?”
“我儿子都没了,有疑点你们警察干嘛去了?”华夫人大声训斥。
李浩然当然不能强硬地作出要求,把手从房门上缩了回来。对普通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对方还是一把手。至少目前还是一把手。
“我只想请华书记帮忙一件事,这案子或许还有转机。”李浩然只能低声恳求。
“案子再转机又有什么用?我儿子已经没了?他已经死了,知道没有?”华夫人依然愤怒。华少冲的死,跟警察当然有关系。
“可是,这案子,可能真的跟我们想像的不太一样。”
“那是你们警察的事。”华夫人用力拉了一把铁门。李浩然只能放手。房门就在关上的一瞬间,里头传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气声。
“请他进来吧。”
华书记的声音。
“可是……”房门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打开。
房间里的客厅,灯光有些昏暗。或许只是打开了射灯的缘故,或许是家庭氛围的缘故,又或许是主人心情的缘故。李浩然感觉气氛有些沉重压抑。
客厅不算大,也就三十来平的样子,客厅里摆着一组三人位的暗红色的木质椅子,一个角落里还摆着几盆绿植和草花。但绿植叶子耷拉枯萎,草花凋零败谢,很显然已经没人精心照顾。
华书记坐沙发正中间,头发已经完全白了,满脸憔悴,就像一个颤颤巍巍、随时能被一阵风刮倒的七十岁老头,完全没有了以前在电视或者会场上那种精神焕发、一切尽在其手的威严和霸气。
李浩然站在客厅里。华书记既没有说坐,也没有说走。所以,李浩然只能站着。华夫人回了卧室,所以客厅里只有李浩然和华书记两人。
“你想说什么?”华书记抬起头,看向李浩然。
李浩然明显感觉到,这老头的双眼里,还保持着能识破一切的锐利眼神,就像一把剪刀,随时能把对方的胸膛剪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案子。”李浩然深呼了一口气,缓缓答道。
“案子已经结了。”
“表面上是的。”
“表面上?”华书记有气无力,“可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他干枯的双眼,就像一口干涸的老井,看不到有任何水汽。
“请节哀。”在肚子里,李浩然搜刮了半天词汇,只是想到了这三个字。对一个老年丧子的人来说,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无论这个老年丧子的人以前多么风光,多么威严,本质仍然是一个深爱自己儿子的父亲。
“我想你现在这个时候上门,应该不止说这三个字吧。”
“华少冲只是嫌疑人。”
“嫌疑人?”
“对,目前只能说是嫌疑人。”
“你说的凶手可能还有其它人?”
“对,嫌疑人只是嫌疑人。嫌疑人也不止一个。”
华书记盯着李浩然,忽又叹了一口气,“可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但可以洗清他身上的冤屈。”
“洗清?”华书记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雁过留声,人死留名”。对于生者而言,死者的名声更为重要。“证据?”
“没有。”李浩然答道。
“你滚。”华书记的语气变得很严厉。
“滚了就再没有机会了。”李浩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华书记上下打量着李浩然,目光中露着犹疑。
“你叫什么?”华书记明显不认得李浩然。
如果不是李浩然来之前看了一眼华书记的新闻图片,或许他也不认识华书记。
“李浩然。”李浩然自我介绍。
“那个被开除的酒鬼神探?”华书记似乎对李浩然还有那么一点的印象。但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李浩然,似乎努力想起李浩然的一些事情。作为一把手,他不可能也没必要记得一个警察,尤其是低级别警察的姓名或者履历。
“对。”李浩然不得不解释,“但我作为重案组的一个顾问,还是参与屎壳郎连环凶杀案的调查。”
华书记紧抿嘴唇,“你的意思是?”
“这案子有点复杂。”李浩然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至少凶手还未完全确定。”
“凶手未确定?可……”
“我明白,光凭一个人的证词,并不能说明问题。”
“你没证据。”
“之前,我见过华少冲一面。”
“之前?”
“在野人山,你见华少冲的之前。”
“有什么发现?”
“野人山华少冲所在的崖洞是我发现的。”
“这是证明我儿子的铁证。”华书记声音低沉,叹了一声。
“我跟他交过手,而且他还放了我一马。”
“这也不能证明他不是凶手。”
“但他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跟我说,他不是屎壳郎杀手。”李浩然耸了耸肩,“虽然我以为他这只是调侃我的玩笑话。”
“他说他不是?”
“我觉得他也不是。”
“你觉得?”
“所以,我需要华书记的一些帮助。”
“帮助?可以实话告诉你,作为书记,我不可能干涉案件的调查和侦办。”华书记语气很坚定,脸上的表情很漠然。“而且,我已经被停职反省,接受组织的调查。”
“可你是父亲,是华少冲的亲人,有权进行申诉。”
一提到“父亲”一词,华书记的神情立即变得凝重,双眼再次变得通红。
“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不多,或许连百分之一机率也没有。”
“百分之一,果然不多。”华书记闭上双眼,双手放置胸前,紧闭双唇,不发一言,仿佛如老僧入定一样。
李浩然静静地站着。
过了足足五分钟,华书记忽地睁开双眼,“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