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阿姊!”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时刻,她的眉头就已经下意识地皱起。完全不想回答,可那声音锲而不舍,直到在她头顶响起。
“阿姊,你怎么躲在这里?”
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迎面对上的就是小侯爷眨巴着的眼睛。看到小侯爷她心中更是气闷,语气也变得低沉。
“你来干什么?”
小侯爷被问的一愣,这家伙看上去脏兮兮的,也不知道钻到了什么地方,头发也很凌乱,哪怕现在已经停下来了,也气喘吁吁,估计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担心阿姊呀!从上午开始就一直找不到阿姊,中午吃饭也没看到你,我去问诸父,他说你在闹脾气让我不要找你,我又去问父亲,他说你可能在院子里,我就找过来了。”
“闹脾气”这三个字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中,她当即就勃然大怒,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在梨花树下坐了多久,她身上都落满了梨花,此刻起身无数梨花纷纷扬扬飘落,很是漂亮。可她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你懂什么!明明我那么努力,我比谁都努力,明明这个家里最有天赋的人是我!我那么辛苦、没日没夜地通宵学习,却只能给你当夫子……我看那么多书、比很多人都聪明,却什么用都没有!”
从五岁开始她就每天都要完成诸父的功课才能睡觉,很多次她学到精疲力尽,因为缺少睡眠崩溃痛苦到嚎啕大哭。她屋中无数本书上都浸满了泪水,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中竭尽全力地学习,一旦完不成功课她就会被罚站和抽手心,一直到十二岁才停止。
她本以为是她的努力得到了认可,直到昨天父亲带着歉意告诉她,孔家打算让她入宫。
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却犹如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孔家权势滔天,若是再与其他皇子联姻,势必会引起皇家忌惮,你又是孔家大小姐,下嫁于礼不合。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入宫是最适合的。”
父亲还在一边道歉一边解释她必须进宫的理由——父亲总是这样,每次都很抱歉,却又要委屈她,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从小开始她被诸父严格要求、到后来小侯爷出生她成为小侯爷的夫子、又到现在进宫。每一次都是这样!
“父亲,两个月后我才十三岁……”极度的震惊让她呆滞了许久才有些颤抖地回答,当朝陛下已经年逾半百,而且经常会生病,若是哪天陛下病重,她岂不是要一同陪葬?
“现在只是计划,还没有真的把你的名字报上去。”父亲安慰她,“我们一起讨论了一下,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到底你还没及笄,真要进宫也要等到你十五岁再说。”
如果她真的只是寻常十二岁小孩或许还能被这种话给骗到,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琢磨与学习中,她早就明白这话的潜台词是“先稳住她,然后等十五岁就正式让她进宫”罢了。
小侯爷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看着那张无辜且纯洁的脸,她心中的火气更是控制不住地熊熊燃烧。
她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学识不过是为了给小侯爷上课,所有人都夸赞她聪明,但这样的聪明有什么用?等以后进宫了,她将会守着那些学识腐烂枯萎。
没有人能理解她,家族里的人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周围的贵女们从出生开始被传授的就是进宫为家族付出的思想,她无人可说,有的时候甚至会愤恨——为什么让她学这些东西?要是从来不懂,她就可以做个快乐的白痴。
“……我不明白,阿姊,你是要进宫吗?”小侯爷露出担忧关怀的眼神,“虽然进宫后就不太能回家了,不过宫里的日子肯定也很不错,我以后也会好好照顾阿姊的。”
什么都不懂!分明什么都不懂!
小侯爷什么都不知道,看上去与她姐弟情深,她就算怪也不应该怪在小侯爷的身上,可这副既得利益者冰清玉洁的模样令她胃部一阵痉挛,有那么一刻,她简直想杀了小侯爷,让孔家这些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在不住地深呼吸后,她到底是忍了下来。
还有周旋的余地。
几日后的清明节,她随着父亲一同参与了皇家祭祀。那几天一直下雨,春寒料峭的风令人瑟瑟发抖,她随着父亲一同进了寺庙,然后被安排在了其中一间院落里。
皇家祭祀时在衣食住行上总会比往日清简许多,对于这些安排她早就了然于心,并没有过多在意。
祭祀的时候不能乱走,换作以往她会乖巧地去大殿祈福,不巧的是这几日她心绪杂乱,便干脆在院中随意走走。
下着雨的山中很潮湿,地面湿漉漉的青苔到处攀爬,她很小心地一步步走着。她已经很注意了,或许是地面泥泞太过湿滑,在走到小池塘旁边时,她脚下一滑,一下子掉进了池塘之中。
御寒的臃肿棉服迅速吸水肿胀起来,她被拖拽着往冰冷的池水中扯下去,她张大嘴想要呼喊出声,可惜院中并无其他人,护卫全都在门外看守。冷意越来越甚,彻骨的冰凉让她的意识都开始模糊。
“哗啦——”
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一双手从突兀地抓住了她,将她用力往上拉。
池水那样冰冷,握住她手腕的掌心却滚烫的不可思议,她几乎是被拖上了岸,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张与她同龄的脸,昏迷前只依稀听到有护卫的喊声。
“阿姊。”
化名成段承简的小侯爷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来找她,彼时七皇子楼茂卿已经登基,巧的是,楼茂卿登基那天,刚好是她十五岁生日。
“我要出发了。”小侯爷,不,现在是段承简了,脸还圆圆的,依旧是稚嫩模样。
“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出发去塞上,估计很快就会到靖嘉关。”段承简说到这喉咙涩了一下,“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家了。”
“恭喜你。”她这样说,真心实意,“能去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了。”
段承简颇有些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似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除了两年前她情绪爆发那次外,两人再没有起任何冲突,她也很快道歉。单纯的段承简很快就将那件事抛在脑后,依旧将她当成好姐姐。
——可是她是真的冒疾段承简,冒疾到要发疯了。
哪怕背井离乡、哪怕隐姓埋名、哪怕风餐露宿,段承简都能选择前方的路,并且能做想要的事情。段承简能、也可以一直往上爬,直到她触及不到的高位。
就算成为皇后又有什么用?女人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皇帝的宠物之一罢了,主人只要生气,皇后依旧没有好下场。
她的命运,兜兜转转一圈,却从来不在自己的手中。
哪怕到最后的最后,她也只是认命了,想着要不放弃吧,她只想安静地离开。
——但她却看到了那封信。
顾子规这个名字她是听说过的,在和楼茂卿熟络后,身边的其他贵女有告诉她从前楼茂卿和顾子规走得很近,她便去问,楼茂卿只说两家父母是世交,小时候会经常一起玩而已。
顾家被灭门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如今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自然而然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最让她勃然大怒的是信的后半句话,她与楼茂卿爱情的起点,哪怕到最后都惦记着的救命之恩,竟然是恩人一手伪造的!没有任何证据的话她本不应该信,可她想起了很多从前没有注意到过的细节,她一直以为是人变了,但如果一开始就只是个阴谋呢?
再打开窗户时,窗外什么人也没有,那些护卫尽职尽责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她不清楚,她唯一只清楚一件事。
——她要楼茂卿死。
之后她很平静地过了几天,楼茂卿对她的改变很欣慰,开始告诉她一些外面的事情,甚至还同意将小宫女送出去。她如之前那样笑着,就好似真的重新进入了热恋期。
直到楼茂卿的戒心完全放下,她才在某个晚上邀请楼茂卿来到皇宫大殿,在给楼茂卿灌下汤药后,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油浇在了楼茂卿身上。
在她心中燃烧的怒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点燃在现实。在点燃第一缕火苗时她本以为手会颤抖,到底她从没杀过人——事实上她确实在颤抖,不过并非恐惧,而是兴奋到浑身发抖。
火焰滚烫的热度让她浑身发痛,她几乎要高声大笑了——在看到楼茂卿被惊醒后扭曲的脸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放声大笑。
“你、你这个疯子!”楼茂卿不住地挣扎,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可惜药还没有散,捆成死结浸了油的绳子几乎要勒进他的血肉,怎么也无法挣开,“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火越烧越旺,终于那种热度已经化作剧痛,眼看整个大殿的帷幕都已经燃烧起来,楼茂卿再也顾不上许多,嘶吼起来。
“对不起,都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做,我不该针对孔家,也不该对你下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计谋……”楼茂卿狼狈在地上匍匐,不住求饶,“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泪水在惊恐到狰狞的面容上蜿蜒,看上去无比丑陋。
可悲的人啊,她控制不住地笑着,眼泪都从眼眶中涌出,从未有过的激动与欣喜宛若绽放的烟花烧得她眼睛发红。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皇帝现在就姿态狼狈地求饶哭泣,怪不得楼茂卿如此拼尽一切想要成为皇帝,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真是无比美妙。
多年的愤恨在此刻促使着她举起手中尖刀,整个大殿内一片滚烫,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愉悦癫狂到喜悦满溢,她的心前所未有地鼓胀,几乎要爆炸了。她便也不再控制自己,放任地将刀锋狠狠刺进楼茂卿的身体里。
“啊啊啊啊!”
楼茂卿发出痛呼,在血液喷射而出的那刻,她挤压了几十年的苦闷好似也随着血液一同涌出,滚烫的血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满足,她对这种感觉上瘾,情不自禁地再度提刀。
火焰狂乱地燃烧,整个大殿眼看就要成为一片火海。在这烈焰之中,楼茂卿不住惨叫着,血液在他身下蜿蜒,直至四面八方。
“孔大小姐!”
正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个声音猛地响起——竟然是翟尺心。
楼茂卿的神情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大声喊叫起来:“救我!救我!这个贱人她疯了!赶紧把她杀了!”
但翟尺心完全没有看他一眼,而是顶着湿透了的褥子跑到了孔伯鱼面前。
“这里马上就要塌了!”翟尺心焦急地说,“大小姐,您快点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孔伯鱼从癫狂中清醒过来,一时间有些发愣。
“哐当!”
被烧断的横梁砸落在地,空气变得滚烫,到这个时候孔伯鱼才突然察觉此刻有多么危险。
“等会出后我再解释,现在快点走!”翟尺心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把抓起孔伯鱼的手,将身上的褥子盖了一半给孔伯鱼,然后就要往外跑。
“等等!”在她转身的那刻,楼茂卿尖叫起来。
“这不对!你应该救我,为什么要救那个疯子?我才是你应该救的人,我才是你的爱人!”
对于楼茂卿的喊叫,翟尺心只是冷笑一声。
“我已经知道顾家灭门真相了,楼茂卿。”
说完,她再不耽误一秒,拉着还处于迷茫之中的孔伯鱼快速冲出了大殿。
“咔嚓”
在他们身后,大殿已经完全处于烈火之中,被捆在皇位上的楼茂卿不住地挣扎惨叫,火焰完全攀爬在他的黄袍上,将他与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彻底融化在了一起。
在疼痛被拉扯到极致,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楼茂卿脑中浮现出的却是孔伯鱼在天牢中为他送来干粮的脸。
下一刻,整个大殿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