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景走出屋外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雨丝连绵,细细密密,让塞上疆域也朦胧在一一片水汽里。
她将斗笠戴上,手持燕昀霁给她画的简易地图,向着标注的王大妈家中走去。
前些日子她上山进行凿井的指挥工作,山路崎岖,爬了几天后她就大腿拉伤外加脚磨破。
之后强行被众人安排在军中休整,每天只是写出脑中用得上的小窍门和研究战术。也就去西越采购出了一趟门。
如今她再度外出时,发现整个靖嘉关看上去好似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啪嗒啪嗒……”
雨敲打在斗笠上,发出声响。在雨中依旧有不少人在忙碌着。
春雨贵如油,如今正是水稻播种时节,农民们赤着脚在田里插秧。
还有人挑着担子往山上走,号子的声响传遍漫山遍野,让整个靖嘉关都显得生气勃勃。
“李小将军!”
有人远远地看到她,大声地喊起她的名字。
李弘景抬头,就看到有人向着她招手,还快步上前来,将一些零食放在她的手中。
虽然李弘景已经解释过好几次自己并不是将军,但百姓哪分得清那么多官职。
各种名称眼花缭乱,见她看上去职务很高,便也跟着一起叫上了将军。
她一开始感觉不妥,但其他人都无所谓,久而久之这个称呼也就定下来了。
“今天天气不好,你怎的出来了?”
因着她身体的缘故,再加上看上去比军中绝大部分人都瘦小,燕昀霁将她过去的经历改了改告诉了其他人。
城中百姓听说她是从小营养不良外加经历灾难才如此,一个个都很是心疼,便格外地照顾她。
“要多休息吃饭,才能长个子呢!”
面对百姓们的热情,李弘景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现在已经能面对大家的好意。
她笑着一一回应,知道有很多人将自己当他们的孩子看,便不住甜言蜜语,让大家笑成一团。
“我要去看望王大妈。”
暂告一段落后,李弘景心脏狂跳起来,她努力深呼吸,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几乎是一口气说出了此行目的。
“听说她受伤了,我想去看看她。”
说完这话后她几乎有些不敢看面前百姓脸上的表情,二月末空气里还带着冷意,下起雨来就更是春寒料峭。
但她面上却不自觉发烫,只觉得满心愧疚。
这里的人都待她极好,但她却还让这些关心着她的人受伤了。
百姓们都只知道是燕昀霁的命令,却不知道是她的建议,若是有人因此怨恨燕昀霁,她真是愧对将军。
“王大妈?”百姓一愣,转而大笑起来,“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她怕是都好了!”
“但到底还是受伤了。”李弘景声音都小了几分,“要是我要大家短时间内准备,王大妈肯定也不会……”
“说什么呢?你这是看不起我们!”
李弘景有想过百姓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们生气的竟然是这里,顿时惊讶地抬头。
之前还温和看着她笑的百姓此刻一个个眉头紧皱,语气也变得凶巴巴起来。
“凿井开垦防御工事,这些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西越姜国要是打进来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
“这里可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我们为了自己的家还有生活忙碌,你却觉得这样不对,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又有人严肃地看着李弘景。
“李小将军,就算西越不打进来,这些也都是要做的!就算战争不开始,东西又不是就要扔了,以后难道不用吗?”
这一番完全没想过的指责把李弘景说懵了,她呆愣地站在那里,张着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年轻人总归是没怎么接触这些。”
眼看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把李弘景当自己孩子的百姓看不下去了,打起圆场,“经过这次,她以后就知道了。”
说着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和她指路:“你再往前走一段路,看到两棵树的时候左转,第三家就是王大妈的家了。”
李弘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道谢然后上路的,一直到王大妈家门口,她的脑中还回荡着之前那几句话。
她还从没想过这一点,她只想着让大家准备东西,又想着万一西越没有来,这些准备都白费怎么办?
她只是想,脑中出现的都是广泛的符号,却从没具体地看到生活在其中的个人。
是啊,就算西越不来又怎样?
挖出的池塘不会跑、凿开的井也不会消失、购买的物资其他的就不用说了,就算是食物现在是冬天,也至少能存放到夏天,到时候再吃掉不就行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在现代时,某地发生山火,无数居民自愿地上山去给消防员送物资,让消防员甚至一度能在火灾现场吃冰淇淋。
人们并不怕辛苦,只是怕辛苦获得不了对应的收获。
“咚咚咚!”
“谁呀?”
“是我,李柏舟。”
“李小将军!你这孩子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外面还在下雨呢!”
李弘景将满是水的斗笠和蓑衣放在屋外,王大妈正躺在床上,有个与她同岁的女人正在一旁。
两人见到李弘景都是一喜,李弘景将伤药食物还有自己做的小花环送给她俩,王大妈看上去非常喜欢。
“手真巧。”王大妈爱不释手,“还有香味呢!”
“昨天去西越做生意的时候,和当地人换了一些干花。”
李弘景腼腆地笑着,“做了些小玩意。”
说着她视线移到王大妈的腿上,声音小了几分,“王大妈,你的腿……”
王大妈缓缓放下手中花环,立刻意识到李弘景此行原因。
“不碍事。”她说,“人老喽,如果再年轻几岁,这些东西可算不上什么。”
一股酸涩涌上李弘景喉头,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孩子,你坐着。”
一旁的女人强行将李弘景按在椅子上,李弘景乖乖地坐着,手都放在了膝盖上,活脱脱一个小学生形象。
“虽然我受伤了,但我乐意。”王大妈头一横,“有的男人都不如我呢,抗点东西就乱叫,老娘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这点东西谁都能搬!”
“可是,没必要这样的。”李弘景喃喃,“不只是王大妈,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了。不觉得很辛苦吗?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
王大妈和女人互相对视一眼,突然一起大笑起来。
“孩子,所以说你是孩子!”
女人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显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痕,“这算什么?”
“燕大将军就像是菩萨一样。”
王大妈握住李弘景的手,她身上冰冷的温度让王大妈的表情更加无奈,语气也沉重许多。
“李小将军,你可知在燕大将军来之前,靖嘉,或者说之前的平窙是什么景象吗?”
李弘景摇了摇头,平窙此地易手数次。
梁国开国时,是梁国领地,后被姜国夺走,然后又拿回。
书上大部分只记载了老将军带领大军与姜国厮杀,最终重新划分将平窙定为边疆,这一次重新签订了条约。
平窙改名为靖嘉,寓意安宁美好,之后又将驻守的任务交给了燕昀霁。
“那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女人尖叫起来,突如其来的喊叫让李弘景吓了一跳。
她惊讶地想扭头,却被王大妈拽住。
“我脸上这道伤痕是不是很丑?”女人指着自己的脸,大声地笑着,“这是我自己划出来的!”
“如果没有这道伤疤,我早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都被姜国的军官抓了去,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
王大妈语气带上几分恨意,握着李弘景的手都紧了几分。
“所有平窙人都是最下等的,就连姜国的牲畜都能踩在我们脸上。平窙里的女孩全都被抓过去当玩物,男孩要么被虐杀,要么被养成奴隶。”
“播种的季节,我们都要被戴上镣铐下地干活,很多人直接死在田里。姜国人不允许我们吃五谷,谁要是敢吃了五谷,就会被打死扔在街头……”
王大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很多之前的事情,女人时不时地会补充一句。屋外雨淅淅沥沥,一道渗着黑血的伤口就这样撕开在李弘景眼前。
一开始她安静地听着,到后来她忍不住落泪,直到泪流满面。
“别哭,孩子。”
王大妈却显得异常平静,她将一块手帕递给李弘景,李弘景拿着手帕,却不想用它来擦眼泪。
“就算在那种时候平窙也不愿意屈服,反抗被杀的人数不胜数。在老将军带兵之际,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去给老将军送水送粮,又死了无数。”
她拍着腿,“我当时就是送粮被发现,好在老将军带兵及时赶到,这才保了我一条腿。”
“李小将军,如果我们不愿意做,没有人能命令得了我们。”
“而我们爱戴老将军、爱戴燕大小将军、爱戴你,我们知道这些是为了对抗姜国,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为复仇做准备,想想就高兴。”
到最后王大妈对着她露齿一笑,在有些昏暗的屋内,王大妈的眼神却坚定而明亮。
遥遥的,李弘景好似看到了几十年前,王大妈还年轻的时候。
那个时候一定也是如此眼神,支撑着他们所有人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所以有什么命令,不用遮着掩着,你不让我们好好对付姜国,我才要生气呢!”
从王大妈那里离开的时候,李弘景的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会怎么做?
好像并不用问,她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情。
心中郁结的浊气散去,雨依旧在下着,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泥土的气息。
她踩着有些泥泞的地面,摇摇晃晃地向着军营方向走去。
在她往前走出数十步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人站在田里中间小小的土坡上。
刚刚才下过雨到处都一片湿滑,此人身上已经湿透了,看上去倒像是一直站在雨中。
“边防使?”李弘景本想让这个人赶紧去躲雨,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有些眼熟。
在认出此人是段承简后她都惊了,赶紧出声,“你怎么站在雨里?”
听到她的声音段承简这才动了动,也不知道是站了太长时间还是其他的什么,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只脚直接滑进了水坑里。
要不是李弘景赶紧抓住他,他估计整个人都要栽进去。
段承简赶紧稳住身体,紧张地扶住她。
“你拉我干什么?我掉进去就算了,你的身体太差了,万一发热怎么办?”
“这样一直站在雨里,就算身体好也不行。”
李弘景要将斗笠戴到他头上,被段承简断然拒绝。
“我戴的话你戴什么?”
李弘景想了想,将段承简拽到身边。
段承简几乎和她挤成一团,脸色更不好了:“你干什么?”
“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顶,一人一半。”
李弘景扶着斗笠边沿,“这个斗笠很大,也够用了。”
“你真是……”段承简看上去想拒绝,但话到最后沉默了。
他犹豫了好久,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算了。”
两人顶着一顶斗笠艰难地前行,段承简比李弘景高出一截,这样行走他真是痛苦万分。
最后干脆一把将李弘景拽到了屋檐下,打死不愿意再共用斗笠了。
“我不用了,我一直弯腰腰都要断了。”
段承简摇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雨停。”
“你衣服都湿透了,风再一吹明天肯定生病。”
李弘景不愿意,“走吧,实在不行我们找其他人借个斗笠。”
说着她又随口问了一句,“你站在雨里干什么?”
段承简却突然不说话了。
李弘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回答,抬头看向段承简,却发现他正盯着远方。
不知为何,李弘景总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眼前的风景,更像是在看着什么更远的地方。
在沉默了很久后,见李弘景一直站着不走,好似一定要一个回答,他才缓缓开口。
“我只是……想看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