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蛮子是个格外遵守礼节的人,即便如今出处成谜,但饶是时欢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一举一动,的确已经远超了一个门房小厮对礼节方面的要求。
管家会在茫茫人海里一眼相中这个长相并不出色的少年,并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蛮子将邱颖送到院子门口,就只吩咐了轿辇将人送进院子,自己却站在院外,和方才回话时一般无二的位置。这是一种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才能养成的习惯,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锻炼出来的。
“时大小姐。”邱颖从轿辇上下来,一手提着裙摆,步履优雅,拾阶而上,“叨扰大小姐了。”
脚步却很快。
门外王蛮子见主子们已经说上了话,无声行了个礼,指挥着轿辇离开了,全程没有人说话,却又礼数周全。
时欢看了眼这些人离开的背影,才笑呵呵地大了招呼,“邱小姐客气了,该我说抱歉才是,让你久等了。进来吧。外头雨大。”
邱颖摇摇头,“是我的问题,来的仓促,没有递拜帖。”
时欢笑了笑,不甚在意,“私底下,咱们也不必客套了。兴许往后也算是沾亲带故的,如此客套实在生疏了。茶水已经备好了,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雨着实大了些。”
说着,递过茶杯。
捧在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
这般周到的细节。邱颖眸色微闪,愈发觉得今次过来是最正确的决定了。她抿了一口茶,搁下茶杯,又抿了抿嘴角,指尖下意识扣着茶杯,有些用力,指甲盖都泛白,半晌,才道,“那……那我就不客套了,其实,这件事也着实有些、有些紧急,是以我才如此不顾礼节的,连拜帖都不递就过来了。”
时欢容色寻常,点点头,“你说。”
“江南闹水患,大小姐知道的吧?……看我说的,时家定是已经知道了的。”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兴许是因为紧张,有些语无伦次来。
时欢不动声色,只点点头,“嗯,前后脚知道的。这事……是有何不妥吗?”
邱颖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今早陛下下了圣旨,说父亲在大皇子、哦不对,前大皇子那件事情上出了纰漏,险些酿成大祸,原是要重罚的。可陛下念在父亲多年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允许父亲戴罪立功……让父亲亲涉江南治理水患……”
江南夏季多雨,年年水患,年年治理,依旧年年水患。天灾只是原因之一,人力所不可为,可官员从中揩油,中饱私囊,朝廷下拨赈灾银两真正用于治理水患的,往往不足十之一二。
如此败絮其中的工程,又如何胜得过天灾?
但不得不说,这件差事对绝大多数官员而言,是个肥差……最终有多肥,还要看自己有多大胆量、多大贪欲。
时欢看邱颖,一时间有些不大明白对方为了这件事过来找自己意欲如何,不管从哪个层面而言,时家都没有插手这件事的理由。
何况,她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熟,大多也就是能够坐在这雨天喝一杯茶道一句客套话的情分罢了——实在也没什么情分。于是,她只是自茶杯之后抬眼看去,雾气氤氲遮了她眼底那抹凉薄,她声色淡雅,“此事虽辛苦,但若是完成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大小姐,不是这样的。”邱颖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样子,当下就急了,语速都快了,“大小姐,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陛下虽然吩咐了父亲亲去江南治理水患,但这件事却是工部侍郎全权负责,谁都知道,工部侍郎是贤王殿下的人……”“而如今……”邱颖略一迟疑,还是开口说道,“而如今,大家都知道我邱家已经入了瑞王阵营。”
“嗯?”时欢挑了挑眉,茶杯微微下移,露出茶水之后有些湿润的眼,那眼底空灵,于这暗沉的雨天里,仿若泼墨般的浓黑,“何时的事情,本小姐怎地不知,我表哥竟还有什么阵营了,他是何时结的党,下回见着,我倒是要问问清楚了。”
结党……营私。
邱颖心头咯噔,就有些慌了。她哪里能想到,这位大小姐竟然如此锋锐?不过是私下的言语,竟也如此敏锐,半点可能的把柄都不会留在旁人手中。
她赶紧澄清,“不是的,大小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彼时说着不必客套的大小姐,此刻看起来,明明格外“客套”。
“我……我就是担心、担心父亲被人陷害。您知道的,治理水患这件事,本来就有太多的暗箱操作,但凡瑞王殿下想要动一动父亲,那是轻而易举的……”
时欢淡声拒绝,“既是陛下的旨意,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能耐左右了去?”
“大小姐不必左右陛下的旨意,小女子又如何可能如此不知分寸地提出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来。”方才还是“我”的,此刻已经是“小女子”了。
邱颖见时欢看来,抓紧了机会赶紧说道,“听说陆家家主回江南了,不知,陆家主能否、能否捎带父亲一程,此去江南,山水之隔,路途遥远,若是能、能……”
最后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
只因为那姑娘看过来的眼神,冰凉彻骨。
如果说方才还如同初夏的雨水打湿了眼,那么此刻,便是寒冬酷暑冰封千里……脸上表情很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偏生那双眼睛抬眼看来的时候,让人如坠冰窖。
时欢手中的茶杯轻轻搁下,半丝声响也无,她低着头,只露出一方线条姣好的下颌,她看着茶杯中的茶水,脸上表情尽数散尽,“彼时姑姑说你心思重,心眼儿多,我却觉着,有点儿心眼的姑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自保。”
邱颖并不知道皇后态度,当下倒是一愣。
就听时欢又道,“可这心思,如今动到了我这处,我却总觉着……不大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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