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婵感觉到在她眼里从来都无情冷血的父王,哭了,滚烫的泪大片大片地涌出来,湿了她的左侧脖颈。
以前寡言少语好像根本没长嘴的男人,这一刻却婆婆妈妈,在她耳畔叮嘱了很多很多,一遍又一遍,特别啰嗦。
说到最后,他抚着她头发的手在颤抖,没让别人听到,只有她听到了他的泣不成声。
“婵儿,时辰不早了,跟母妃回去吧。”乌孤媚向初婵伸出手。
她自称初婵的母妃,跟赫连祁商量好了,初婵不随乌孤亭的姓,以后要么姓赫连,要么姓白。
乌孤亭又何尝不知道这是赫连祁的意思,没关系,白洛薇一直想让赫连祁接初婵回大祁,回到摄政王府、白氏。
白洛薇没想让初婵随他的姓。
他没能留住白洛薇,同样的,也不曾有女儿。
白洛薇就是这么绝情狠心。
乌孤亭狠狠闭了闭眼,在情绪崩溃之前,放开初婵,站起身忽然转过去,大步流星地离去。
可下一秒,初婵在背后喊他,“乌孤亭!”
这是初婵第一次主动喊他,哪怕喊的不是父王,乌孤亭胸腔里也欣喜若狂,停下来的身躯震动着,却只能强忍着不回头,紧攥着拳头伫立在原地。
他怕,怕自己回头了,就不舍得放人走了,他会不惜任何代价把人留住,哪怕死,同归于尽,他也要留住初婵和月鸢。
初婵没上前,只站在那里问了一句,“乌孤亭,你是不是快死了?你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面临生老病死,父王也不例外。”乌孤亭高大的身躯被夕阳映照着,一人跟背后的一众人分割开,如同一匹孤独却仍然桀骜野性的狼,淡笑了一声回答初婵。
“有句话不是说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吗?婵儿总是说孤很坏,所以孤怎么会现在就死了呢?孤会长命百岁……”
他的确快死了。
不知道初婵会不会对他这个父王有那么一丝的血脉之情,知道他快要死了,会不会难过。
不管她难过不难过,他都不告诉她了。
她不知道,以后复生的月鸢也就不会知道,就让她们一辈子对他都无关痛痒,不念不想不牵挂吧。
初婵恨他这个做父王的,不是白洛薇教的,是因为在有次初婵回来王宫时,从一个老宫人那里得知了当年他和白洛薇的事。
那个时候他叛出王室,被王室中人追杀围困,遇到了白洛薇。
白洛薇设局以一人之力救了他和其部下们,然后还给他出了妙计,让他以少胜多,反杀了追捕自己的一支很强悍的军队。
白洛薇急着去找被罚去苦寒之地的赫连祁,乌孤亭却,却恩将仇报囚禁了白洛薇。
原圣女一直被他所胁迫控制,为他做事,他便派原圣女去苦寒之地救了赫连祁,让原圣女把赫连祁带到苗疆。
那时赫连祁身受重伤,有原圣女在,想走也没那么容易,乌孤亭以赫连祁的安危威胁白洛薇,要白洛薇为他谋划,助他夺得王位。
从一开始,不管是觊觎白洛薇的美貌,还是她的谋略和盖世之才,他这头孤独又凶狠的狼,就像是对待猎物般,掠夺白洛薇。
他在白洛薇的帮助下当上苗疆王,立了白洛薇为王后,他们也曾恩爱甜蜜过一段时间,不过,也或许只是他以为的恩爱。
直到白洛薇临近生产,乌孤媚从萧国回来探亲。
乌孤亭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是因为白洛薇从来没有对他动过心,她的心不在他身上,不在苗疆,而是在大祁和她跟前夫君生的儿子身上,所以在乌孤媚回来后,她要回大祁。
他又一次囚禁了白洛薇,白洛薇被取了心头血……这些,都被那个居心叵测的老宫人告诉了初婵。
初婵早慧,不说全懂,但相信了那老宫人说得她母后是他害死的,他爱别的女人,欺骗玩弄她的母后。
因此,即便他杀了老宫人,诛其九族,也没能让初婵亲近他。
而且,复生的白洛薇也就是月鸢,想让赫连祁带走初婵,就把初婵送到了王宫。
可初婵要找月鸢,好几次偷跑出去,他只能把人一次次带回来,关着初婵。
初婵就更气更恼他了。
乌孤亭说完那句后,没再停留,迈开腿走向城门内。
随着厚重的城门一点点关闭,夕阳的余晖洒在整个巍峨古雅异域风格的王城,把一切都染成橙红色,是一种寂静祥和的氛围。
那抹身影越来越远,背后生得华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匹离开狼群,孑然一身苍老的孤狼,去往他的埋骨之地。
那样的背影,让初婵莫名感觉到了一种悲壮和死亡,胸腔被震撼着,明明是恼这个辜负了她母后的父王,却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乌孤亭回到了冰室里。
冰床上躺着白洛薇的尸体,他跪在地上,把头靠向白洛薇时,眸中热泪滚滚,嘴角却扬起了一抹满足的笑,“至少,至少这具尸体我是留住了……”
容峥鸣抱着月鸢,对他说要娶月鸢为妻时,他以苗疆王的身份,同意了月鸢以苗疆圣女的身份,嫁给容峥鸣。
过后他找了司徒景行,告诉司徒景行檀曜会复活月鸢。
他请司徒景行在月鸢活过来后,给月鸢下一种失去全部记忆的药。
他要月鸢忘记所有前尘过往,真正拥有新的身份和新的身体,从今往后就做真正的苗疆圣女。
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忘了一切,便能重新开始。
她会喜欢上其他男人,跟其他男人成亲,生儿育女,相爱相守白头到老。
她会幸福、平安、顺遂,这辈子都不会想起他,到死都不知道曾经有个男人,爱她如命, 用他的余生换来她的复生。
她不会知道从初见的第一眼,那个男人就想占有她,不知道他早已放下了所谓的白月光,在后来对她如痴如狂,深深爱上了她。
她死后,他让她在月鸢身上复生,知道她一直想回大祁,他成全了她,让她去了大祁,挑起萧国和大祁的战争。
他灭了萧国,是在替她报仇,替她的儿子和儿媳讨回曾经受到的伤害。
他迎了乌孤媚为妃,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他想让月鸢恨他、报复他。
他全都安排好了,他会拉着乌孤媚一起死,等他死后,这苗疆的王上便是月鸢来做。
他知道她是最喜欢权利的,当初她助他当上苗疆王,也是因为她骨子里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女人。
她无论走到哪儿,都得有权有势身份尊贵,她这么爱权,他便刺激她,让她甘愿做这个苗疆王,也算是,留住她了。
他是这么计划的,却没想到当初他用自己的余生寿命换来的,却只有白洛薇的七年活头。
月鸢早就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从大祁回来后,就独自一人躲了起来。
她让初婵引赫连祁来了冰室,让赫连祁以为她早就死在了几年前的难产中,要赫连祁带着她的尸体回大祁,跟亲人安葬在一起。
圣女的身体不是她的,反正她就要死了,她便没用月鸢的身份和赫连祁相认,独自一人死在了木屋里,圣女的身体她不打算让赫连祁带回大祁。
月鸢的死,破坏了乌孤亭全部的计划。
现在,既然白洛薇的魂已经回到了大祁,那他便送月鸢回大祁。
她活过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她会失忆忘记一切,拥有新的身份和新身体,一辈子平安健康,又幸福地活下去。
他很自私,只想让她好好的,不让她跟儿子相认,不让她管其他的了。
反正她本来也没跟儿子相认,她让人都以为她死了。
并且她那个儿子,她也管不了,谁也管不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从今往后她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
“这样挺好的。”乌孤亭跪直了,俯身凑过去亲着冰床上白洛薇的唇,“至少我留住了你的尸体,要是按照你的意思,你的儿子怕是连这尸体都要抢走。我留住了你的尸体,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薇薇,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葬在一起,原谅我这最后的一点贪心,我留住了你这个身体,便代表你还是我的王后、我的妻子,我们可以以夫妻关系,合葬在一起了。”
“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下一世,我不求了吧,这一世是我害了你,我灭了萧国,也是我的罪孽,我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我可能真的要下阿鼻地狱了。”
“我问圣僧,我搭上了自己的生生世世,去了阿鼻地狱,能不能换来你生生世世的安稳顺遂,圣僧说能,那我甘愿下阿鼻地狱。”
“薇薇,对不起,那时我没有护好你,可是我真的爱你,很爱很爱你……”乌孤亭抱着白洛薇,泪湿满脸,哽咽难言。
他满身冰霜,华发丛生,让他的人仿佛与冰霜融为了一体,如此偏执、病态,无比的满足,“薇薇,真好,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为灵魂、地魂、生魂,七魄分为喜、 怒、哀、惧、 爱、 恶、欲。
三魂在于精神中,七魄在于物质。
所以人身去世,三魂归三线路,七魄归肉身消失,肉身消失三魂七魄之归处。
不管是躺在冰床上的白洛薇,还是身在马车中去了大祁的月鸢(白洛薇),她的身体都是完好无损的,七魄代表她的身体,身体没消失,她的七魄便在身体里并没有消散。
而她的三魂,一魂被檀曜召回来,锁在了月鸢的身体里。
另一魂早已回了大祁。
而最后一魂,在回大祁的途中,因为原身体原七魄还在冰床上,她对自己的身体有所牵挂,是执念,她这一魂又回到了苗疆。
所以白洛薇的这一魂,此刻就在冰室里,在泣不成声的乌孤亭的背后。
*
容嫣和赫连祁的马车是一起走的。
赫连祁在前面,她在后面,同时赶路,所以途中休息时,住的也是同一驿站。
檀曜这一路都没有醒来,容嫣带了几名僧人,都是檀曜的弟子,每到一个地方便跟着僧人们一起传经,让民众们知道是檀曜圣僧,她为檀曜得到民众们的信仰力。
容嫣每到一个寺庙便去烧香拜佛,碰到破旧的寺庙,还会捐钱让他们修建。
安平在每个寺庙外,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跪拜,一直跪到大雄宝殿,金光闪闪的佛像面前,为檀曜祈祷。
容嫣便也随着一起。
晚上她会在檀曜的床榻前念经书,给檀曜听,会接下僧人从信众那里得来的供佛之花,精心修剪插入花瓶里,放在檀曜的床榻边。
就这么一路走了有半个月。
不知道是不是长途奔波的辛苦,还是为了得来檀曜的信仰力和香火所累,在又一个晚上到达驿站。
容嫣刚下马车,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喊人,便弯下身,扶着马车一口一口地吐酸水。
容峥鸣在后面抱着月鸢,慢了一步,司徒景行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后,第一时间来到容嫣面前,“手给我。”
容嫣还在吐,一时没递给司徒景行手。
司徒景行便强行抓住容嫣的手腕,拉过来,继而,他的两根手指搭上了容嫣的脉搏。
司徒景行以为容嫣是中暑劳累等造成的身体不适,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他那脸色一点点变得震惊,僵硬地抬头看向容嫣。
司徒景行的面色显现出苍白来,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艰涩地问出来,“太后娘娘上次和男人行房,是在什么时间?又是和谁行的房?”
赫连祁的听力何其好,本来人已经走入驿站了,听到容嫣这边的动静,身侧的乌孤媚根本没反应过来,更别提拉他了。
他人化成一道影子,转瞬落在容嫣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