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个“鬼”没有任何意识,如同傀儡纸人一般将棺材从地上抬了起来,然后开始往外走。
张能连忙站起来往院门口跑,他用准备好的树杈将院门上的灯笼取了下来,等五鬼将棺材抬到门口,然后便开始在前面引路。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扑腾声,两道白影一前一后地从院墙上飞过,落在少年的身边。
张能生怕它们捣乱,压低声音喝止它们。
但这两只平时总是很听话的大白鹅此时却对他的话视若罔闻,只是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
张能驱赶不了它们,见它们不捣乱,也就只能由着它们,开始认真给五鬼引路。
老城区本是依山而建,地势并不平坦,街道巷间总是夹在围墙和屋壁之间,多以青石板或者方圆石铺路,以阶梯居多。
此时凌晨露重,地上又多是青苔,张能走得十分小心,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好几跤。
磕到膝盖或是手肘被擦伤,少年都一声不吭。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灯笼,即使自己滑到沟里,灯笼也依然还是稳稳地举着。
身后的五鬼抬着棺材一言不发,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少年时不时地需要回头看一眼,确定它们跟在自己身后,才能放心继续走路。
上弦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前面的路时明时暗。
微山还很远。
……
计然和乐昌默默地跟在后面。
乐昌并没有御剑,只是给计然贴了张柳叶符,让他可以在夜中视物,免得摔倒。
“小医生,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吗?”
计然看着那五道漂浮在棺下的鬼影,压低声音问道。
乐昌点点头,幽幽地道:“当然有鬼,否则前面那五个算怎么回事?”
计然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种鬼,我说的是像西游记里写的那种鬼,黑白无常什么的。”
“那倒是没有,像地府和阴间这些东西,也都是射阳居士根据那个邪教杜撰的。”
“那个邪教?”
乐昌嗯了一声,道:“中夏最大的邪教,就叫做地府,西游记里的十殿阎罗和黑白无常这些名字,都是取自这个邪教,这在咱们国家不是什么秘密。”
计然有些恍惚,前世神话传说中的地府,在这个世界居然是一个邪教?
回过神的他不由好奇地问道:“这个邪教组织的势力有多大?咱们国家的警察部门都处理不了吗?”
乐昌沉默了一下,而后沉声道:“没人知道这个邪教的势力有多大,但是从过去这些年的情况来看,他们对我们国家的政府系统渗入恐怕已经很深了。
中夏这数十年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社会性恶性事件都与这个组织有关,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国家的安全组织却连一个活口都没有抓到。
很多行动还没有开始展开实施,目标就已经消失了。
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知道,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地府,领头人叫做青提君,内部的则把他叫阴天子。
除此之外,其组织架构中还有判官、游神、夜叉鬼和罗刹鬼这些名目,但这些名目到底代表的是谁,现实中又以何身份隐藏在社会中,我们一无所知。”
计然听得满心沉重,小医生说这些时的语气更让他明白这个组织对于中夏政府和社会安全有着多么严重的危害。
地府地府,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这些跟自己上辈子所在的世界文化存在模块化雷同的文化,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而这个叫做地府的组织存在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计然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这些事情恐怕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脑子里患得患失地想着,计然接下来没再跟小医生说话。
他也忘了问,为什么小医生会对这个组织相关的相关内幕这么熟悉。
乐昌的心情也很不好,目光时而跟着前方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时而落在影影绰绰的远方。
上弦月下。
聚齐了人鬼尸的队伍,在秋意渐浓的凉夜里,人引鬼,鬼抬尸,穿街走巷,踽踽独行。
人,鬼,尸,皆踽踽也。
……
凌晨五点一刻。
月西斜。
天光似乎明亮了几分。
微山下,举着灯笼的小小身身影沿着大理石梯向上攀爬。
他浑身都已经被露水打湿,膝盖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擦伤和青黑泥土。
他低头耷肩,腰挺不直,腿也打不直,上每一步台阶都要用手撑着膝盖。
他不用往前看,因为他早已在这两天来回走过五六次这条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应该从哪个路口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怕自己摔倒导致灯笼熄灭。
他还会时不时地往后看。
人们往后看是怕有鬼,他却只有在看到那五只鬼时,才能心安。
……
两只大白鹅已经掉队了,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
计然和乐昌则在更远处。
更远更远的天际,月悬于西山之上,将落于云风之间。
……
还有一刻钟将至六点。
张能从盘山而上的石梯路转入松柏夹道的岔路。
随着郁郁青青的松障柏屏渐渐退去,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反射着白玉清辉的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层叠交错的墓地。
墓碑多以白玉青石铸造,得借月光之皎,故能反清白之辉。
张能护着微弱的灯笼火盏,用手挡住不小心弄破的笼纸破口,熟练地穿梭于墓碑石道之间,一直向后,一直向上。
最终,他停在角落里的一个新坑之前。
五鬼抬棺停驻在他身后。
少年沉默地将灯笼放入坑中,而后侧身让开位置。
五鬼与他擦肩而过,抬着棺材跃入坑中。
幽火浸入土中,五鬼化作流水般的火焰,扑闪间与黄土融为一体,而后消失不见。
张能拱手行礼,长揖到底。
“谢谢五位叔叔。”
声音稚嫩而沉稳。
五鬼消失后,少年并没有立即填土,也没有立即使用符箓,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发呆。
他看着坑中的棺材,似乎能透过棺盖看到里面躺着的那个男人。
他那稚嫩的大脑还想不明白那么多事,更不明白死生之间存在着如何的恐惧和悲苦。
他只知道,一个几块木板横竖拼成的木头房子,自此让自己和父亲天人永隔。
他在外面,父亲在里面。
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是躲猫猫那样的找不见,也不是去上班那样的短暂离别。
这一刻,看着这具冰冷冷的棺材,他才忽然意识到,当黄土填下,他与自己最依赖的那个男人将再也不见。
父亲一个人躺在这里,会孤独吗?会有人能跟他说说话吗?
这个木头房子真的结实吗?蜈蚣和蚯蚓会不会钻进去?
如果父亲醒了,伸手却推不开盖子,他会不会着急?
他会想我吗?
会来找我吗?
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爸爸……
少年跪在黄土中,嘴张得很大,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泪如雨下。
良久,良久才从喉咙里呜咽出声来。
如同鬼泣秋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