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紫宸殿,朝议。
卯时刚过半,紫宸殿内,诸紫衣大员已就大乾各地境况讨论了尽个把时辰。
殿上,乾元帝板着脸,抿着唇,忍着繁复衮袍带来的粗砾摩擦感,心不在焉听着殿下朝廷大员的奏对。
随着方腊落网的消息传来,最近各地闹腾的反叛势力皆老实了不少,犹以前段时日闹得最凶的淮西王庆,近二周,竟了无声息,丁点动作都无。
只这些反叛对大乾来说,也只是癣疥之疾罢了,真正叫朝廷衮衮诸公吵得不可开交的,还是江南道的利益分派。
方腊恨官恨世家,拿下江南道与两浙道后,第一件儿干的事就是杀官灭富户;
现如今被剿灭,江南道与两浙道自落个天地白茫一片的下场;
江南富饶,两淮产盐、苏浙产丝、江南产米,整个江南道,于这起子大员而言,遍地都是黄金白银。
故自打方腊落网消息传入中京以来,各式上疏层出不穷,谋官荐才的奏折更是堆满了皇帝的案头;
按理来说,治吏合该属二府之一的政事堂职责;
然政事堂不过一空架子,整个朝堂吏事大权悉数握在乾元帝手中;
眼下朝议,晋党、淮党、蜀中一脉,为了一小小江南道,争得头破血流。
最前列,卢都泽面无表情,立在当朝太保杜子松身后,面目低垂,眼眸中闪着精光。
换做过去,遇着这块众人哄抢的大肥肉,这厮必不可能这般老实,可这会子他身上背着债,等闲不敢在皇帝近前冒泡。
大殿内,乾元帝太阳穴涨的厉害,实遭不住下方争得唾沫横飞,忽的重重一哼。
“都闭嘴!”
一声中气不足的低喝,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争得最凶的两个炮灰直被吓得一激灵,扑通两声跪倒在地。
“方腊尚未押解入京,汝等这般作态,成何体统!”
“臣等之罪!”
瞧着皇帝恼怒,这起子衮衮诸公顿时吓得战兢,一个个腰身躬的更低了。
“此事撂下,择日再议,现禁军滞留杭州,徐国公蒋罗山!”
“老臣在!”
“汝年高望重,以为为今之计,是将禁军调回中京,还是继续镇守江南道,直至新官相继继任啊?”
乾元帝这话虽对着徐国公蒋罗山说的,然那微眯眸子却不时扫过大殿另一文官队伍里的卢都泽。
瞧他这般,大部分官员登时不再多言,只幸灾乐祸偷瞧着那站立不安的卢都泽;
这厮此前仗着会讨皇帝欢心,一路青云直上,端是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下好了,圣眷一退,有的好受了;
能迈进这紫宸殿的,哪个不是人精,纵不晓卢都泽如何开罪了皇帝,猜他失宠还是绰绰有余的。
殿下,徐国公蒋罗山微微低头,举起手中笏板,坦然应答;
“回陛下所问,老臣以为,留淮阳军驻守即可;禁军责重,何不该于地方久待。
况此战前后伤亡不大,却失都统,群将无首,久滞江南烟花迷眼之地,恐无人约束生患。”
他这话说的不偏不倚,牢牢占住了一个理字,端是无可指摘,直叫不少文臣武将轻轻颔首附和。
“国公说的有理,实乃老成谋国之言。
这样罢,责令...”
乾元帝正说这话,殿下卢都泽再坐不住了,顶着周遭戏谑目光,兀的酷烈,行大礼重重叩拜在地。
“陛下,臣...以为不妥!”
“哦?”乾元帝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眼底尽是戏谑冷酷;
“卢指挥使以为有何不妥?”
乾元帝甚尿性卢都泽能不知,瞧他唤自个官职,还假装粗心的将‘副’字省了去,心头登时哀叹不已;
不敢多想,卢都泽硬着头皮开口了。
“陛下,小臣以为,江南道与两浙道初定,民心尚不安稳;
且方腊二子与其一众家眷尚未捉拿,此番贸然扯出大军,恐死灰复燃啊!”
“也言之有理啊~”
乾元帝假模假样的轻轻颔首,随即装出为难模样,瞧向殿下。
“诸位以为此该当如何?”
得他问,殿下一阵沉默,然就在此时,忽见一满面白须老者缓缓出列,冲着皇帝拱手躬身。
“陛下,老臣以为,可遣派一沉稳老将南下,主持十万禁军;
另传令江南道,命王土旺校尉所辖魑魇军,押解贼首方腊归京!”
这话一出,朝堂顿时响起阵阵蝇虫飞舞般的嗡鸣。
中书令,燕忿真,前朝遗老,晋党之魁,此人好端端怎下场了?
分明瞧着看戏便是,好端端出来开罪那卢都泽作甚?
......
一片纷扰,不仅朝堂诸大员惊了,便是这朝堂上的淮党之人也私底下疑惑的相互交换眼神。
和不该啊!
插手此事,既捞不到好处,又可能将那卢都泽惹急眼,这厮老眼昏花了不成?!
大多数官僚对倚着谄媚奉承起家的卢都泽并不待见,然他等也绝不会在皇帝即将收拾卢都泽的档口落井下石;
非有良心,只是怕临死反扑罢了。
燕忿真此言一出,彻底惹恼了卢都泽,却哄开心了乾元帝。
“嗯,燕公所言倒是不错,卢指挥使,你以为呢?”
抢在卢都泽前头,乾元帝开口了。
有人挡枪,又得称赞,不少惯好爬杆而上的官僚哪还坐得住,只片刻功夫,奉承之声甚嚣尘上。
面对这般景儿,卢都泽亦没甚好法子了,只心底重哼一声,低垂着的狠厉眸子不动神色扫过周遭阿谀奉承之辈。
大朝议结束,不出意外,明日小朝议定下具体细节,皇帝就会传旨江南道;
朱雀大街上,卢都泽呆坐华贵马车内,满脸绝望地望着马车内奢华的装饰。
王土旺,他恨不得亲手把这厮祸害掐死!
送又送不掉,甩又甩不脱,活脱脱一混着麦芽糖的狗屎,又臭又粘!
他曾尝试过将王土旺卖个好价格,比如楚王,然人家楚王压根就不信王土旺那愚忠之辈会听命与他;
他也曾尝试暗示乾元帝,可乾元帝好寡妇,不好人妻,眼下就差撕破脸皮将他弄死,夺了那王土旺了。
一想到这,卢都泽心中郁闷绝望越发不可抑制。
原以为奸臣谄媚恶心,现在想想,他娘的忠臣,尤其是此等又有能为又愚忠的手下才真真最恶心人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