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大帐内,秦煜疴死死盯着王土旺,企图从他面上瞧出一丝慌张。
然土哥毫不在意,只平淡瞥了她一言,自顾道:
“知晓为何天下会乱吗?
便是因为尔等这起子读书人读的书多了,却飘了!
江南道、淮南道瞧着富饶,可真实情况却是百姓少,相公多,一天三顿打,不反待何时。
况尔等文人最好言:大乾富饶,比之前代十国乱世不知好到哪去了,这般刁民竟还不知足,成日里造反!”
王土旺一边说,还便捏着嗓子学那文人文绉绉言语。
“尔等博古通今之辈惯晓得前代乱世,民不聊生;
然百姓呢?
百姓瞧得了那甚远?
尔等惯会前后比较,可百姓只会左右看呐!
瞧瞧那起子巨商富贾,一顿吃喝顶得上平头小民一年吃喝;再瞧瞧那官吏,动辄勾结富豪,压榨田地;
汝若为小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无休,年年如此,从生望到死,可即便这般亦饱受欺压,汝心里爽利?”
言到这里,王土旺缓步上前,行至这柳眉紧蹙的秦煜疴身前,伸手拍了拍她肩膀。
“小秦啊,这世道病了,方腊之乱,罪在方腊,更在朝堂!
汝等纵是百般、千般忠心恤国又能如何!
若倾轧不止,取了方腊,还有李腊、陈腊、赵腊,何穷尽哉?
咱这大乾,不缺忠骨,缺的是某这般无法无天、无君无父之辈啊!”
有道是——赤胆不敢向天探,忠义自古皆两难;莫问贼心何处染,为报家国舍君看!
论这起子歪理,秦煜疴哪说得过王土旺,登时猪脑过载,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见她这般模样,王土旺哪不知这厮又被他忽悠过去了,兀的心头一松,眉飞色舞冲一侧铁牛瘦猴眨眼。
铁牛觉着躺平计划不甚爽利,不稀得理他,而那瘦猴却明白里头厉害,直冲着自家哥哥嘿笑。
最终,这计划还是通过了。
随着时间推移,魑魇军还真就一动不动,吃瑕县的粮,住瑕县的房,有进无出的同时反倒是促进了瑕县风俗产业的发展。
这头王土旺部过得岁月静好,那头中京,淮党却急的上火。
秋收耽搁便耽搁了,然地方富甲乡绅的利益遭受重大损失,却是淮党无法接受的。
最要命的是,随着方腊四处流窜,他手下流寇越发多了,眼瞅着就要三十万众。
这下子,可劲磕五石散的乾元帝也坐不住了,不仅下令魑魇军全军南下,更是将淮阳军、涟水军一同南调。
任谁也想不到方腊滚雪球滚得这般快,这起子起势两浙道睦州帮源洞,一路下了青溪,建德;
又糜烂到西边江南道的歙州,互相煽动,烧房舍,掠夺金帛子女,诱逼良民加入军队;
去岁冬时驱兵北上,杀进杭州府,后又继续向北,打到江南道中心江宁府,放火烧城六天,死者不计其数。
凡是被抓住的官吏,都要被割肉断肢,取其肺肠,或者熬成膏油,乱箭穿身,用各种办法折磨他们,讨还血债。
闹到今岁,实闹得不像,自称圣公,建元永乐;又驱兵北上,动了淮党的利益,这才被淮党盯上。
然这一切王土旺皆不甚在意;
他原本奔着军功而去,收拾方腊尚有动力,现这些个官吏将事情搞得复杂无比,端是扰的他没了兴致;
而他消极怠工,苦的便是那涟水军与淮阳军;
本打着与王土旺一道收拾方腊的心思,谁知这厮全程都在摸鱼,先被方腊军下了维扬,又被取了滁州;
之后更是一退再退,从泗州盱眙一直退到了淮阴,眼瞅着都要从淮南道退回到京东道了。
军报急脚递一封接着一封传入中京,不仅乾元帝恼了,淮党亦恼了。
此番怎和当初言语的不同呢?
你王土旺打辽国时端是闹得九边契丹人人人自危,怎到了吾淮南道,便成了这般软脚虾,莫说边军了,怎滴连涟水军这起子盐军都比不上了!
斥责军令发至淮阴,土哥亦有话说了。
当初九边霸州甚补给水平,人桐油火油管够好吧!人卢都统甚指挥水平,人任事不管好伐!
再看看现在呢,要甚没甚,还指挥来指挥去,这仗怎打?!
简而言之就俩字,搞不定!
淮阴城南面城墙上,王土旺身穿步人甲,外头披着棉衣,与秦煜疴一同蹲在城墙隘口下,背靠城墙感慨。
“真能抗啊!这都过了俩月,眼瞅要过年了,朝廷居然只派了神卫一部禁军支援,余下禁军皆龟缩京师防守。”
一侧,秦煜疴跟着叹了口气。
若原先王土旺所言她不尽信,现经历了这二月的战争,俨然信了大半。
这大乾朝廷,真真靠不住!
淮阳军统帅石真,何其忠也,就因未曾守住盱眙,被打了官身。
然当时方腊军前后加起来近二十万,他石真统着小小一厢军,人数不过三万,拿甚去守;
况他军中,还有上头派来的文官指点江山,胡乱指挥。
“将军,吾等是时候收拾这方腊了罢!”
“不急!”
王土旺轻轻摇头,面上无丝毫紧张感。
“方腊军多裹挟农夫,手持草叉镰刀,瞧着骇人,其实也就那般;
一番冲杀,取其中帐,某保准这大军士气尽失,作鸟兽散!
然这散了之后,恐流民无家可归、落草为寇祸乱周边;
故依某只见,不若叫他等继续打,打到山东,再一击溃之。”
“为何要至山东?”
“山东有白莲教啊!某叫这方腊军散在山东,那白莲教惯好蛊惑人心,必欣喜若狂。
待他等吸收流民,某再灭了这起子白莲教,岂不将这些个方腊流民尽数洗白,好收入囊中。
这就叫死罪便活罪,活罪便没罪!”
瞧着王土旺平淡自若的模样,秦煜疴眼角微抽,心里感慨这厮长进颇大;
放之九边时,这厮也是个会算计的,虽算计一环扣一环,可凡出点差错便前功尽弃;
可这会子呢?
现这厮已然不怎地算计了,然应变能力却强了不止一筹。
任别人千般算计,他自有后手以逸待劳。
前二月还说拿白莲教,如今都开始盘算如何将方腊军攒的家底一同吃下了。
这番变化,着实叫秦煜疴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