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甲胄,折断的刀剑,遍地的尸骸,平原残阳如血。
王土旺坐在早已荒废的田埂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周遭,百人众俱面带深深疲惫,弓腰驼背,收敛马匹残骸。
距离他出城夜袭辽军那夜已经过去半月有余,这半月,辽军试尽了各种方子对付他。
放火烧林、小规模围追堵截、在马尸体里投毒、趁白日袭击庄头林...等等手段,最终还是被王土旺借着强大的机动性打的溃不成军。
到了最后,气急败坏的干脆分出五千人马,两千五一批,日夜轮换,死死把守庄头林进出小道,与土哥熬鹰。
然而王土旺这暴脾气还真就熬上了,一连几天消失无踪;
直到今个,趁着夕阳西下,辽人最松懈,同时亦是阳光打西边直射东边的空挡,一举莽出,硬生生将堵在这条小路上的数千辽军尽数剿灭。
以少敌多,深居敌后从来都不是容易的。
待众人收敛好马尸,备足口粮,王土旺一声令下,早已久经阵仗的士卒纵然疲惫,依旧敏捷穿过灌木田埂,飞快遁入密林。
这半月时间,这百人众已然惯了土哥的强度。
说句不客气的话,纵是补刀,都比寻常士卒补的更快更精准。
且不说庄头林悍卒初成,单说那定州城,这些时日倒是放松了不少。
原那王庐日日不上门楼,生怕破城来不及逃窜,现在瞧着辽军攻势有气无力,竟也生出胆儿,每日往那门楼上爬了。
不仅如此,这厮瞅的兴起,居然敢壮着胆子朝城下辽军文绉绉的喝骂几句,俨然忘了当初是谁吓得连番喝止土哥那句‘主界介捏褐是’。
如薄西山,待辽军退去,秦煜疴依照惯例,听着副将汇报战损,心里盘算不止。
辽军初至四万众,来势汹汹;
先那几日,猛烈攻城,损失严重,单单三日便将数万番人属军消耗殆尽,余三万骑兵悍卒。
后这半月,虽失主将,依旧强攻不止,然士气低落,攻势远不及当初,每日损伤过千,我军却伤亡不过百。
这般一算,那辽军大营余卒怕是已不过万,而我军尚余四千众;
思索到这,秦煜疴面儿上不仅未见笑容,一双柳眉反倒蹙了起来。
不该如此啊!
按往常惯例,这辽人若损伤过三成,必然军心不稳,有溃散之危;这还是主将尚在的情况。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煜疴不知辽军打甚算盘,但知晓,据城不出,定无大碍。
一旁,王庐亦在盘算。
他明面上辖制定州,比秦煜疴还要高上半级,秦煜疴知晓的东西,只要他想,亦能得知。
辽军损伤,瞒不过他的耳。
沉默片刻,王庐试探道:
“秦将军,辽军此番大不如当初,吾等可否出城一战定之?”
“不可!”秦煜疴一口拒绝,语气斩钉截铁。
“王将军,辽军势弱,然仍余万人,就算吾等倾尽全城之力,不过三四千士卒,以一敌二何等难不言,士卒久守城墙,早已疲惫不堪,维持士气尚且不易,怎敢轻言出城列阵之事!”
这话说的赤裸,虽无半点脏字,却叫王庐听得面红耳赤。
他这起子文人本就与行伍八字不合,等闲粗鄙军汉打招呼拍两下肩膀,他都能联想到这厮是不是暗示我今夜二更天入营密谈。
而秦煜疴这番话,落在他耳中,自然成了——军中之事你不懂,切莫掺和瞎提意见。
放前些时日,尚需依倚着这秦煜疴,忍忍也便罢了,只如今辽军势弱,便是离了秦煜疴也无甚妨碍,他的胆儿自然肥了。
正欲反驳,却见一士卒喘着粗气,顺着石阶快步冲上门楼,隔着七八步远对秦煜疴抱拳禀告。
“秦将军,南城门楼外,来一人自称王土旺部火夫。”
“哦?”秦煜疴眉梢一挑,嘴角儿不觉微翘。
“人现在何处?”
“尚在城下等候!”
“放下吊绳,速速遣来见我!”
“诺!”士卒领命就走。
一旁,王庐见王土旺部士卒归来,也暂时压下与秦煜疴辩上一辩的心思,安心等待。
不消半个时辰,一甲胄破烂,顶着张圆润喜气胖脸的刁润二在几个士卒的押送下,抵达城楼。
刁润二瞧着两位将军,二话不说,纳头就拜,直把王土旺那起子谄媚的劲儿学了个十成十。
“小人刁德义,王土旺部火夫,拜见将军!”
“起来说话!”
王庐端着架子,抢着先轻轻抬手。
“诺!”
“王土旺有甚话让你带回来?”
“回王将军,有!”
说着,刁润二清了清嗓子,收起面儿上谄媚笑容,仿着王土旺说这话时的表情,正色道:
“某部三百众余百人,已擒辽军统帅、奔溥西格部首领长子耶律挞不碌;
目前藏身庄头林,尚无大碍;
只辽贼奸诈,命悍卒五千,日夜把守庄头林出入小道,若需脱困,尚需时日。”
说到这里,刁德义小嘴一咧。
“两位将军,刚不久前,王都头为送小人出来,又突袭小道,阵斩了一千余辽贼,这起子军功...
对了,王都头还唤俺这次回去,背个大铁锅去,他嫌那马肉粗砺,烤着吃塞牙,还有还有...俺想再背点盐巴、大酱和酒。
上次出去的急,将士们缺盐,只能喝那马血,那劳什子玩意儿凉的很,好多兄弟都窜了。”
瞅着这恨不得再生两张嘴的话痨,秦煜疴心底一笑,连日苦战带来的烦闷去了大半,竟起了玩笑心思。
“你这厮要这甚多物件儿,可背的回去?”
“嘿,不敢搁将军面前妄言,俺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可不敢叫兄弟们白白流血。”
“呵~倒是个心底藏着义的。”轻笑的赞了番,秦煜疴扭头望向眉心微蹙的王庐,道:
“王将军以为如何?”
“自取,岂敢叫效死将士生饮马血。”
得他一言,刁德义咧嘴便笑,连连磕头,直把这城墙砖撞得梆梆作响。
他这番话,前面确是王土旺说的,只后面要酒和大酱却是他自个心底琢磨加进去的,这陡然说出来本就内心惴惴,现得了允,哪有不欣喜若狂的道理。
再说了,他本就火夫,于他而言,叫兄弟们吃好吃饱才是顶天的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