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垣雀再醒来的时候,还是躺在熟悉的山坡上,鼻子使劲一吸,问道的也是同样熟悉的雨后的土腥味。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次身边没有冰凉的土粒被扔在脸上。
恍惚间,梁垣雀感觉之前的那一次醒来根本就是在做梦,姐姐的尸体,父母的坟墓,还有那一场神奇的法事,其实都不存在。
但等他爬起来的时候,身边确实矗立着一座坟墓,但是比“梦里”显得要体面了一些。
土坟前立着一块碑,虽然仔细看过去做工有些粗糙,但已经比没有好太多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梁垣雀看着坐在墓碑前吃东西的师父跟江飞,心说你们该不会是吃的人家的贡品吧?
“他们众筹给你姐姐立了一个碑,现在等着你写碑文。”
师父嘴里嚼着东西,含糊的回答他。
姐姐……
梁垣雀心沉了一下,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接受现实,但是梦中的那一丝侥幸被撕开,心脏还是痛到几乎要无法呼吸。
昨天的那一场法事,最关键就在梁垣雀这里。
因为他没有按照师父的要求,在计划好的节点晕倒,所以江飞启动了第二计划,直接过去把他揍晕。
他的晕倒把周围提心吊胆的群众的情绪给调动的更激烈,有些胆小的人甚至想直接跑开。
师父叫了几个之前在乔家工作的下人上前,当着这些战战兢兢的人的面,扯开了梁垣雀脸上那一层薄薄的面纱。
因为周围的灯光昏暗,一开始他们没有明白这大师是什么用意,但等到一个眼神儿最好的人仔细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后,惊恐的喊叫就没有停下。
“啊!这是!这是……”
第一个看清梁垣雀模样的人浑身剧烈的颤抖着,话也说不清楚。
又有人看到他的模样,带着好奇提着胆子上前去瞧了瞧,也是被吓得瞬间脸色苍白。
“这,这是乔家少奶奶,这怎么回事?”
师父当时很艰难才忍住无奈的拍额头。
这可属实算是意外收获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些人的眼神儿如此奇特,竟然把梁垣雀认成了他姐姐。
也许是光线真的太暗了,也许是这些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乔家少奶奶身上,而身为亲姐弟的梁垣雀跟姐姐又有些想象,所以被这些吓破胆的人给看错。
“咳,是这样没错,”
师父干咳了一声,顺着他们的误会说了下去,
“小乔夫人附身在了我徒弟的身上,说明她有些话想说。”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附身啊,差点都要被吓……等等,附身也很吓人啊!
前排的人听着师父的话都后退一步,小乔夫人有话说,她是想跟谁说?反正谁也不想听。
这正合师父的意,他蹲下身凑在梁垣雀身边,配合着点点头,
“嗯,嗯,好,我明白,我们一定会办妥的,希望你不要伤害镇子上的居民。”
经过这一番“真实”的忽悠,洪官镇上的居民是彻底相信了大师的能力,对他们几乎是言听计从。
师父趁机让他们每家每户都根据自家的财产情况,出一笔修坟立碑的费用,用以安抚小乔夫人的怨气,拯救全镇的民众。
这笔费用,反正是有钱的人多出,没钱的人少出,实在困难的人,也没办法从他们那里扣出银子来,师父只能装模作样的说在修坟的时候帮他们多解释几句,惹得他们不断作揖。
这些钱,一大部分确实是被用来给梁垣雀姐姐立碑,剩下的自然被师父装进了口袋。
这就是他计划此次关中之行的主要目的,之前的日子太苦了,他们必须要赚一些钱来维持接下来的生活。
“你这,这也太卑鄙了吧?”
梁垣雀前半生所接受的教育,让他一时间很难理解并接受师父的做法。
不过江飞倒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一边吃点心一边给梁垣雀解释,
“这有什么,接下来你也需要用这笔钱生活啊,”
“他们这些人这么对你姐姐,虽然不是凶手,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让他们出出钱,还没让他们出出血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当他们赎罪了。”
“我……”
梁垣雀感觉自己喉咙间好像哽住了什么东西,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我还是很难接受。”
半天,他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江飞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这傻透了的孩子也很难让自己接受。
师父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糕饼渣子,顺手把口袋里的一些工具丢给梁垣雀。
“先别考虑那些有的没的了,就这个碑,你到底立不立?”
梁垣雀心说你们这不是已经立起来么,空白的石碑上,只等着写碑文。
师父给他的是一支毛笔跟凿石工具,是让他自己去刻字。
梁垣雀捏着笔,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此之前,他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需要给姐姐考虑墓碑上的碑文该怎么写。
好像在乔令熙的刀子捅向他的那一刻,他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是他,他再也回不起从前的生活。
命运根本不给他选择跟犹豫的机会,直接端来一晚毒药,强行撬开他的嘴给他灌下,这一刻他不管是咽还是不咽,都逃脱不了被毒杀的命运。
梁垣雀感觉自己喉咙干涩的厉害,这种干涩的感觉比脑袋空空的感觉还要令人难受。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憋了半天,竟然生涩的吐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墨。”
他本来是想说我不知道怎么写的,但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命运,连他的话语都给控制了。
师父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转过头去说,
“忘了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天之后,梁垣雀一直在山坡上待了半个多月。
江飞跟师父一起等在旅店里,因为知道他不会死,所以也没有多担心。
大不了再等几天,就去山上强行把他拖回来。
梁垣雀用凿石工具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毛笔沾血在空白的石碑上写下了“故梁垣氏穆靖夫人鸫墓”。
他用尽了毕生所学,给姐姐写来了一个谥号。
他不是很会凿石,但还是努力一下一下把这些字沿着鲜红的笔痕刻在墓碑上。
鲜血不似墨汁那般浓稠,顺着他手腕的一下下的抖动往下流,就像是有一只漆黑的眼睛在默默的流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