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鸟群嬉,不触不惊,菡萏成列,若将若迎。
这是苏州如今最好的写照,郊外的梅林梅花一簇又一簇地开着,花朵经过风雪的摧残依旧娇艳如初,与枝头抽出的点点嫩芽交相辉映。
大雪在官道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哪怕有专人打扫,也会被很快的填上,就更别提那些无人管的小道小径了,加上寒冬少有人出门的缘故,积雪基本上都漫过了半条腿。
文玉郡内如今可以称得上是一片雪白,郡城之内的许多房屋,都是在小雪前刚刚翻新不久的,加上这几日雪下得大得很,屋顶都好似戴上了貂绒,尽显新意。
如今雪已经停了好几天了,人们许久未见的太阳早早就挂在了天空之上,透过厚厚的云层,给这座郡城照下了半月来的第一缕阳光,天气也好像没有下雪的时候那么冷了,所以许多的商贩在忍了口袋空了好几天的憋屈之后,也纷纷开始早早地出来谋生计。
城东的旧宅区,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一脚踹开了那道一直吱呀作响的木门,出了门之后还不忘回头将它勒好。
男人揉了揉自己的小臂,那儿有好几块淤青的地方,不过瞧着他那龇牙咧嘴又笑嘻嘻的模样,应该不把这当成什么大碍。
如今已经是晌午了,男人走到了大概巷中处,就看到了一名老妇人双手拎着一个水桶,吃力地向巷子这边走着。
男人小跑着迎了上去,憨笑着接过水桶道:“王大娘啊,我说您老这一把岁数了,就多在家里呆着就好了,平日里走走动动也好,水缸没水了我就在隔壁,早跟我说不就好了?”
老人搓了搓闲下来的双手,努力地睁着那双好似一直都眯着的眼睛,吃力地说道:“我这不是想着不要事事都麻烦你们年轻人嘛,趁现在还没残废,还能干点活,就多动动,省的跟西边那老郑头一样,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去年摔那一下,如今瘫在床上只能指望着别人,连吃饭都费劲,惹人嫌还自个不自在,还不如双脚一蹬下去见阎王呢。”
男人抿了抿嘴唇,刚想说您这就是杞人忧天,还没老透就成天想这些破事,属实是有些多余,有着这闲工夫抱怨,还不如多想想晚饭吃什么,明天去哪走走呢。
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被男人咽了回去,毕竟这王大娘岁数也不小了,小时候对自己又是极为宠爱,自己能多照料着便照料着,毕竟她从这一辈子来看,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听郡东那边的一些老一辈说,她六岁就被父亲卖给了已经死去老周叔当童养媳,至于是喊老周叔,是因为买过了的时候,他已经快接近而立之年了。
虽说也是王大娘的父亲休了自己的妻子,又不要她这个女儿,但两人的岁数相差太大,却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只不过后来到底是不是娶进门了,男人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故事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后面的事情,那些老人也不太清楚,毕竟都是口口相传的事情,事情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晓。
不过男人也从来没有去问过她,毕竟这也是老人心底的伤疤,已经结痂了就最好别再去抠它了,不然换在自己身上,也不好过。
再者老人如今孤身一人,自己也是真的把她当亲人来看,毕竟自己的父母老来得子,也死了好些年了,如今的日子自己也是得过且过,每天靠着去木匠铺子那边打打下手,除去一日三餐,也能有些盈余,就看攒到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回家了。
和那王大娘聊着聊着,就来到房屋的前,男人一手轻轻地拨开了屋子的门栓,而后将水桶拎进了屋内,倒入了只有半满的水缸之中。
男人把水桶放在了水缸边,对着一旁的王大娘嘱咐道:“您老能先歇着就先歇着,这水缸的事情就别瞎忙活了,交给我这样的年轻人办就行了,不过我得先去赶工了,晚上回来再给您挑满。”
王大娘晃了晃手,笑着说道:“不麻烦的不麻烦的,赶忙去吧,不要因为老婆子我,又像上次那样子误了工时,到时候又要被克扣银两了。”
男人摇了摇头示意问题不大,而后缓缓地走到了门口,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回过头来对着老人说道:“多了大娘,我家里有些肉菜,中午我就不回来吃了,可能晚上也会很晚才回来,你记得把那些拿过来做了吃,不让不新鲜了就浪费了。”
老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埋怨地说道:“又还没娶媳妇呢,花钱就这么地大手大脚,要捏得好那个度,不然以后还怎么跟别人过日子啊?连老婆子我都不放心”
这话男人很明显已经听话好多遍了,只见他嘿嘿一笑,关上房门应道:“知道啦知道啦。”
便朝着巷口飞快地跑去,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臭小子,次次都只会应得麻溜,做还是任性妄为……”
老人很清楚,这孩子平时比谁都节俭,肉也不舍得吃,更不是拿捏不了自己的胃口,只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亲人,连同自己的那一份一起买了,怕自己不收,又是假装吃剩下,又是假装做太多,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老人都知道的……
老人四周环视了一下,而后坐在了木凳上,刚坐下又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将挂在门后的腊肉取了下来,而后缓缓地将木门虚掩着,朝厨房走去。
当老人将腊肉挂回了厨房,一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老人又忙不迭地辗转而回,轻手轻脚地打开,一道年轻的身影随着木门的打开,出现在了老人的眼前,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穿一身淡墨色的麻衣,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道:“大娘,小子我路过此处,能不能跟您讨一碗水喝?”
老人打量了一下男子,轻轻地笑了笑,堆砌起满脸的皱纹,笑着说道:“先进来坐吧,老婆子我拿碗给你倒。”
男子对那老婆子鞠了一躬,这才走进门去,轻轻地关上了木门,而后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那老婆子一边走向厨房拿碗,一边对着男子问道:“小伙子,你哪里的人氏啊?怎么这么狼狈地跑到我们文玉郡来啦?难不成你盘缠丢了?”
男子攥了攥一脚,一脸尴尬道:“小子姓林,单名一个砚字,乃是凉州人氏,此前与友人分别,之后到半道上才想起忘了带盘缠了,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说出来实在是惭愧。”
王大娘笑了笑,将水盛进了一个粗糙的陶土壶里,而后用叶绒在灶台上点起了火,又将陶土壶放了上去,这才来到了林砚的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念叨到:“出门在外还是要多长点心眼的,不然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林砚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婆婆。”
王大娘听了这番称呼,显然有些高兴,又突然拍了拍林砚的肩膀,轻声地说着:“小伙子等一会哈,现在天气儿冷,水冰牙,老婆子我给你热一下。”
林砚抿着嘴,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笑着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怎么着我也是年轻人嘛,身体硬朗着呢,对啦婆婆,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老人欢快一笑道:“不嫌弃的话,喊我王大娘就好,不过话可不能这么说,许多病啊,那都是年轻时候不注意落下的病根,像我这条腿啊,就是以前耕田收麦的时候摔的,当时痛一阵也觉得没什么,如今却是苦了自己了,一道冬天下雪就犯寒,有时候晚上在床上躺着,就连睡觉都不安生。”
林砚听着老人絮絮叨叨,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师兄,如今两年没见了,不知道脸上又要多几道“沟壑纵横”呢?
林砚对着老婆子问道:“诶,王大娘,这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看这郡城里就这一带是旧宅区吧?你的子女难不成都搬去新宅那边啦?”
王大娘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哪有这福气啊,若是真的有,老婆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人看着白云厚厚的天空,眼神里多了些许酸楚,但还是很快就回过神来,起身将那温好的水,倒在了碗里,端到了林砚的跟前。
林砚一手接过了这碗温好的水,向老人道了声谢,而后顿顿地大口下肚,嘴唇才恢复了原本的血色。
林砚将手中的碗递回给王大娘,老人接过碗,又给他倒了八分满。
看着一旁这个小口喝着水的男子,老人不由得在自己这辈子模糊的记忆之中,想起了迷迷糊糊好像有着这么一个这样子的男人,不过却是极其的温柔,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待自己不堪,反而是过度的溺爱。
那时候他好像参加了三次科举,全都落了榜,在不惑之年穷困潦倒之际,自己又已经是亭亭而立的年纪。看书溂
他想过把自己嫁出去,可自己却哪里想被人再抛弃第二次?
自己也想给他生儿育女,可世道却偏偏又不景气,有一件事她记得很清楚,到现如今都还记忆犹新。
家里没粮揭不开锅,两人都两天多没东西下腹了,当时自己又体弱,只能和他喝着凉水强撑着。
第二天他如往常般回家,带回来了两个热乎乎的馒头,他说是他卖字帖赚的,当时还是少女的自己,吃着那个馒头,觉得他就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男人了,而自己,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后来的日子里,男人每天都会带回来吃的,自己也在家里做一些针线活,又怀里身孕,外边的事就全让那个大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温柔丈夫管。
可直到他因为拉车不慎,停不住车身失足落入河中淹死的消息,传了回来,她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天到晚在外边忙的是什么。
她从来就不曾嫌弃过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她只是每次想到,心扉之间就隐隐作痛,他是多么一个傲气凛然的读书人啊……
林砚缓缓地喝完了碗中的水,不过却没有再将碗递还给老人,在他眼角的余光里,老人的脸颊上滑落了两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