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不知天在水,虽湖州多旱少雨,并无满船清梦,更没有像江南道一带,星河落满池的奇光异景,可夜晚无云,群星璀璨的悬挂于银河之上,倒也有种别样的壮丽。
山路高崖之后便是荒无人烟,一览无余的平地,连树木都是星星点点的少有,胡杨的落叶飘飞,好似在对脚下这片土地所埋葬的枯木,传达着万千的思绪。
林砚第二天便直接与余老头告别,后者也并没有相送,而那道国子监大祭酒的含蓄圣旨,也并没有得到回应,林砚便也没有多问,毕竟意思传达到了即可,哪怕自己现如今身具儒家气象,可终究是外行人,道法自己倒是涉猎颇深,可儒家四书五经六艺的授教,实在为难。
林砚与岑曦铺开毯子,坐在了一棵胡杨之下,树叶散落而下,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
林砚拾起一片叶子,眯着眼对着天上那轮明月,嘻嘻一笑道:“你说当年要是没来武当,而是去了天下的其他名岳,那样的结局,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啊?”
他与女孩相处了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当她的面,问出这个问题,毕竟从余学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上不止自己师父的那份修为,甚至有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丈人,为自己谋得的八十年儒家气数之后,心里也多了一份忐忑。
有时候在山上,觉得自己早已是品级宗师了,哪怕是下了山,怎么着也是个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那时还想着怎么找到身旁这个女孩,自己一声令下,宗门的徒子徒孙一起出动,效率也会快好多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好笑。
岑曦转头看着林砚的脸庞,不知从何时起,以前在小时候的那张稚嫩脸庞,好像已经找不到任何的痕迹,剩下的只有老成……
“你在说些什么呢,又不是没有去找过,峨眉,龙虎,崇山,都去过了。”
“我记得爹当年对娘亲讲过,书上说,心安处即是归途,我也是现在才明白。”
岑曦从书箱里拿出一个行囊,打开后取出了一块干粮,叼在了嘴里,而后又取出了一块,递给了林砚。
林砚欣然一笑,一手接过后,另一只手将手中的落叶弹落,一股微风而过,托着那片胡杨枯叶,再次乘风而起,只不过下一次的下落之地,同样陌生。
林砚咬了一口干粮,替女孩捋了捋被风吹地絮絮飞的鬓发,脸上露出些许纠结道:“爹爹和娘亲他俩,把你托付给我,我却毫不争气,苦了你了……”
岑曦看着林砚的眼睛,自己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不忍,眼眶湿润地闭眼摇了摇头道:“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我只想有你在,就足够了。”
林砚突然笑了笑,捏着她的脸颊道:“放一百个心吧,我一直在的呢,再说了……”
林砚挽起岑曦的袖子,白皙的藕臂上,戴着一个玉青的镯子,上面隐隐约约刻着一个“岑”字。
“说好啦,等着成亲的时候,可是要把它换给我戴的哦。”
岑曦推了推林砚,手臂收回袖子中,不好意思地说道:“知道啦,还用你说。”
林砚嘿嘿一笑。
本是一夜无言,天露肚白,可是却偏偏生了事端。
入夜已经不知几更,林砚怀中抱着听雨,坐靠在那棵胡杨树身上闭目小憩。
荒郊野外的,本来便睡得不深,一股不安开始悄然地弥漫至林砚的心尖,连同五感都开始朦胧了起来。
林砚猛地睁开双眼,环视了周围一圈,刚要低头,却发现本在一旁的岑曦,突然不见了踪影,不由得一阵惊慌,绕着胡杨看了一圈,可是压根没有身影。
林砚咬了咬牙,散开了自身的气机,可周围传来的,却是一阵无法描述的朦胧感。
就当林砚准备跃到树上看看时,在不远处的黑夜之中,一道黑影朝林砚缓缓而来。
可那种感觉完全说不清,好似在往这走来,又好像在背道而驰,这种感知上的朦胧,让林砚不免冷汗直流。
突然,那道人影的轮廓开始显现老态。
林砚这次没有托大,右手握住剑鞘,左手将听雨拔出,剑鸣声嗡嗡作响,好似在为林砚提醒着来者不善。
那道老态龙钟的人影好像察觉了林砚的动作,立刻止住了身形。
林砚皱着眉死死地盯着,那股飘忽不定的感觉从来没有散去过,那道身影好似远在百来步开外,又好像就在自己的面前,与自己驻足对视着。
林砚吞了口口水,可在下一秒,一道重压突然狠狠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右肩在一瞬之间,就直接与地面来了个摩擦,虽说如今已是气运境,可面对如此重压,摔了个狗啃泥不说,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该脱臼还是脱臼。
可即便如此,林砚还是迅速地站起身来,吐出了嘴里的沙子,把听雨剑插在身前,又强忍着疼痛,将右肩耸了起来,左手手掌搭在右肩上,咬牙一推,在一声痛苦的闷哼声中,这才重新复位。
那道人影好似抬起了一条手臂,手中不知握着什么。
林砚顿感不妙,将身前的听雨握在手中,哪怕自己已经虚汗直冒,可依旧横剑在前。
那身影大手一挥,手中闪出一道金纹,林砚大惊失色,磅礴的劲力扑面而来,率先撞在了听雨的剑身上,崩出了一个圆月般的剑弧。
就在剑尖弯得快要点到剑身之时,听雨好似不服输一般,从剑柄处开始变得煜煜生辉,抽出了林砚那在不知不觉之中,止若死潭的气机,强行与那道气劲拔河,炸出了一阵极为刺耳的音爆声。
并非自己调动的气机,林砚因下盘不稳接连后退了数步,险些栽倒在地,双手虎口处不止是发麻,还传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甚至于连剑柄都差点脱手。
林砚脸色难看地甩了甩手,如果不是这把圣人配剑替自己扛下了绝大数冲击,仅仅是刚才那一击,恐怕自己就有些顶不住了。
林砚显然不想再拖下去了,眼神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那道人影,活动活动了臂膀,右脚猛地踩在地上,身后的胡杨落叶飘飞。
一股波涛汹涌汇聚成刚猛的气流,甚至连感知都不由得清晰了几分。
脚劲一发,人影极速地向前奔射出去,听雨在空中擦出一阵锐利的声响,按理来说,方圆百里并无险阻,这破空声应当悠远长鸣才对,可却一直在林砚的耳边徘徊不定,声响更是越来越大。
林砚顾不了那么多,一抖手腕作势而起,一招隔空的崩拳对着那人影倾尽全力地砸出,一串串的拳势接连而至,眼看就要落在那道人影的头上时,却突然“止步不前”。
不过听雨长剑的破空声,也开始向远处炸响,不再只缭绕于林砚的耳边。
林砚嘴角上扬,一个转身借势而上,瞬间就来到了那道人影的身前,剑锋砥砺而下。
可听雨却被一杆紫竹狼毫死死地抵住,剑气搅动这这道人影的袍子,可却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丝毫的踪迹留下,林砚一脸不可,立刻卸掉剑锋上的剑势,划劈为挑,再朝人影的下颚一挑,可却又再次被那杆狼毫挡下,一股弹劲传来,林砚生生地后退了两步。
借着空档,也是看清了这道人影的真实模样,身着束身儒衫,头上别着一把墨玉的簪子,白发悲花脸有沟壑,却给人一股莫名的威严感。
可林砚却并没有就此收手,来者不善自然不能懈怠。
听雨剑势如同天河瀑布一般倾泻,此时林砚身上的气机,如同稻田遇大旱一般,被抽了个精光,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剑势长河朝着老者倾泻而去,可就在此时,攀升得越来越高的剑势却戛然而止,老者虽闭着眼睛,可笔杆在提起之时,闪起来好几道金纹,这林砚可十分的熟悉,方才只有一道便有那等威力……
正当林砚摇摆不定的时候,那老者突然睁开双眸,眼瞳中弥漫着淡金色的光彩,老者笔锋凌空一划,林砚瞬间就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整个身子在空中噼里啪啦作响,全身的骨肉都好似要被折断一般,倒在地上之时,已是软趴趴的一滩烂泥,浑身抽搐。
老者淡金色的眸子看了林砚一眼,气息又再次荡漾开来,正当其要下死手之时,林砚身前凝聚出一道身影。
虽说十分的虚幻,却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是个中年男子,穿了件很爽朗的白袍襕衫,风度比起儒圣谢清,丝毫不差。
虚幻飘渺的中年男子,此时看着一旁的林砚,诧异地自言自语道:“都长这么大啦?不知道我家曦儿现在,有多么亭亭玉立了,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中年男子一手负后,另一只手搭在了身前,看着面前的老者,淡笑道:“父亲,你哪怕对这孙女婿再不称心,可也不能下如此重的手啊。”
可老者此时的状况,中年男子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一道无意识的气数投影罢了,不过,这也意味着林砚察觉了自己相赠的那道儒家气数,同样达到了一定的层次……
中年男子长呼一口气,右手五指一展,轻轻地按在了老者的身上,这个自中年男子出现之后,就毫无动静的老者,此刻化为满天霞光。
“对不住了,父亲。”
“谢兄!我知道你在旁坐观多时了,可否帮兄弟一个忙?”
周围慢慢地如同水波荡漾,一道青衣大袖飘摇地凭空而来,来者正是当代的儒圣。
“岑兄弟,别来无恙啊。”
中年男子自嘲一声道:“已死之人,又岂能有恙?还得劳烦你了。”
谢清摇了摇头,手掌翻覆一拍,满天的霞光化为一道金韵,被谢清死死地钉在了林砚的身上。
那瘫软的身体慢慢开始充盈,甚至有一股无形的韵味开始浮动,最后聚集在了林砚的双目处,韵成心明。
谢清手心朝下一翻,落出一颗白子在地,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定格在了这么一颗小小的棋子之中。
中年男子看着谢清屏蔽天地的此举,不免抱拳答谢道:“有心了。”
谢清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礼,而后淡淡地说道:“岑兄留存的光景也无多了,既然没办法见令千金,谢某斗胆,邀你商讨要事,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在令千金遇祸之时,无关大义地出一次手,以作报答。”
中年男子笑着点了点头道:“也好,那便劳烦谢兄了。”
天地静谧,林砚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一切如常,自己靠在胡杨下,而岑曦就靠在自己的怀里。
“做梦吗?”
林砚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眺望远方,虽是夜色如墨,可这次却不至于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