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逢吉退出崇文殿后,李从璟没有立即重新投入到奏章的批阅中,而是坐在黄金御塌上沉思了片刻。
一方面,他固然是在思考方才在与苏逢吉的议事中,有没有甚么错漏之处,另一方面,他也是在思考在与苏逢吉的议事中,他作为一个君王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有无可以改进的地方。
——对于这两者的思考,李从璟从未停止过。
本质上说,李从璟是个完美主义者。而完美是不存在的,所以追求更好的过程没有止境。作为一个君王,李从璟在力求把每件国家大事都处理得更加得体的同时,也在追求让自己这个人不断变得更加完美。具体到某一方面而言,就是把君王的角色扮演得更加无可挑剔。
说到底,这是一种不满足的表现。
“人的**没有止境,人永远不会满足于得到的东西,当他们得到一些东西后,他们总是想要得到更多,对金钱、美人、权势的追求都是如此,但是对个人自身修为的追去呢?”
李从璟在心中暗暗想道,“不同于人对物质与权势的追求,个人修为的提升总是很难有太多具体的目标。我要一统天下,那么我只需要攻灭河西、西域、吐蕃,就差不多完成了,但是个人修为提升的目标在何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于色?淡泊名利亲切和善?不因臣子直言冒犯三番五次冒犯一直冒犯,只要他们的谏言对国家有利,我就始终笑脸以对,让他们身居高位?显然,这些标准不仅空泛,而且远远不够,也就更加难以追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做到了多少。而对于一个君王而言,不怒不喜不悲没有功利心是否就合适?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何做到?做到什么地步就叫做到了?做到了又如何?始皇帝文治武功,功过三皇德盖武帝,唐太宗有天可汗之威,前无古人......然后呢?他们都满足于自身的功业,所以不无得意,所以秦二世而亡,所以太宗连家都没管理好。”
想到这里,李从璟站起身,负手来到殿门,纵目于宫城屋檐之上,“人在权势**面前总是不满足,一贫如洗时想着得到百金就好,得到百金后便想得到万金,但人对自己的功业却总是容易满足,自吹自擂甚至骄傲膨胀,而人对自己的德行修为又总是视而不见,因嫉生恨因胜而骄因败而馁、不谦逊不行善不淡然......我要怎么做才能不犯错?”
离开殿门,李从璟负手沿着走廊前行,眉头微锁。敬新磨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皇帝陛下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一副严肃沉思的模样,只得小心翼翼的紧紧跟随。
李从璟边走边想道:“如今我为唐皇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牵动整个天下,稍有犯错可能就会使得许多百姓受苦,稍有处事不当就可能使得社稷蒙受损失,稍有癖好恶习就可能败坏社会风气......若是才能不够也就罢了,若是德行方面修为不够的原因,岂非对不起这大唐江山,是做皇帝做失职了?”
不知不觉间,李从璟来到一处花园,他接着想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的确不是圣人。但因为不是圣人,我就要放弃向圣人靠近,放弃对自身修为的追求?”
眼见百花盛开,鼻嗅万物芬芳,李从璟停住了脚步,“国失进取之心当亡,若朕无进取之心,又如何能让这个国家始终进取?”
“如何提升自身修为?”李从璟想着这个问题。
忽然间,他转身,看向侍卫统领丁黑,他走到丁黑身前,身手一探,就在丁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剑,听着长剑出鞘的清脆剑吟,李从璟的精神世界如有石子落湖,其中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移动身形,挥剑而舞,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般挥洒出来,刹那间,花瓣纷飞如大雨,寒光纵横如鱼鳞,剑吟声声如雪崩,李从璟的黑袍身影在花园中起承转合,动若马踏飞燕,气如阳春白雪,这一副画面顿时有了高山流水的意境,玄而又玄。
丁黑起初诧异,但观看李从璟舞剑,不久就双目满是震惊,连敬新磨在身旁毫不客气的一句“你的剑就这样让陛下夺走了,你这侍卫统领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的诘问,都恍若未闻,在丁黑眼中,只觉眼前李从璟舞剑的身影妙不可言,那剑法也隐约超乎于“术”的范畴,而达到了“道”的意境。
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桃夭夭正在登楼赏景,李从璟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直到看到李从璟忽然在花园中停下脚步,默然许久,又忽然拔剑而舞,使得花园中“鸡飞狗跳”,她哑然心想:“这厮疯了不成?”
但这个想法一闪而逝,她心中忽然有所触动,紧接着眼神就有了变化。她对李从璟理解至深,通过对方的言行举止,不难感应到李从璟的心境想法。这下看到花园中落英缤纷、五彩斑斓的情景,尤其是李从璟浑然忘我的状态,她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超然之气。
“这厮......莫不是悟了?”桃夭夭瞳孔微微睁大,她看着花园里的场景,看着李从璟舞剑的身影,心弦渐有触动,恍惚间,内心有种不真实的空灵感,斯情斯景,她竟然体会到了平沙落雁、夕阳箫鼓般的意境。
“这怎么可能......日居深宫,也能悟道?然......若不是悟了,我又怎会有这种感应?”
不同于丁黑隔着一层窗户纸的震惊、桃夭夭触摸到门槛的感应,敬新磨等人则是一脸茫然,只是好奇陛下怎么忽然有了舞剑的兴致,当然,他们也能看得出来,那身影是极潇洒的,那剑法是极高明的。
此时,李从璟心中一片清明,衣袂飘舞间,他想到:“品性、心境、人格,正如才学一般,当日日笃行,日日修行。正如这武功剑法,总有进步的空间,总有更高的境界。治国之道,理政之法,初学如识字,知其表而不知其意,蹒跚学步,再学如精读,知其脉络,而能懂其精要,则可健步如飞,有此基础,再学如作文,腹中万千言,心有那天地,挥毫洒墨间自有名篇,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正所谓知精而后知神,知神而能得一。凡彼万形,得一后成。”
惶然间,李从璟知道了个人修行当不满足的道理,更加知道了该如何提升修为的道理。为善是修行,制怒是修行,练剑是修行,批阅奏章是修行,治理天下也是修行。凡彼万物,莫不是修行。得进取之法门,日日努力,识得万物之精要,方能感受到其**通的道理,得一而后无事不通。
做事有境界,学问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
噌的一声,一袭扁舟般的身影,燕雀般从敬新磨等人身旁掠过,桃夭夭一剑在手,青丝如瀑,迎向正在舞剑的李从璟。
敬新磨等人面色大变,正要有所行动,忽然听到李从璟一声“来得正好”,便都齐齐止住了动作。
桃夭夭掠进花园,一人舞剑,立即变成了两人对练,大雁展翅般的两个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往来纵横,百花齐放,万叶飞舞。
“人存在的意义是甚么?”李从璟一剑挥动,便是一问发出。
桃夭夭挥剑相迎,不闻她出声,只听有剑吟。
“我存在的意义是甚么?”李从璟又是一问。
他身如鹰燕,她身如燕雀。
“君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李从璟三问。
每一问,都是终极问题。
花海叶雪,无声有声。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两人跃上假山,李从璟声如轻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人越过游廊、越过湖面,李从璟声如钟磬。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跃上小亭之顶,李从璟收了长剑,声如海浪。
花落,叶落,花园重归平静。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赶过来,抬头望着亭子顶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剑,脸上无悲无喜,“你悟了?”
李从璟随手一挥,长剑滑过一刀干净利落的直线,插进丁黑脚前。
李从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无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顿了片刻,“似悟似没悟。”
李从璟负手看着桃夭夭,“无所谓悟,无所谓不悟。”
两人落回地面,一起来到亭中的木栏前,并肩望向干净清澈的湖面。
片刻后,李从璟道:“始皇大业,无字可述,太宗功业,有迹可循,然则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他们。”
桃夭夭终是笑了,她看着李从璟的侧脸,笑意犹如天边的一抹晨霞,“你不会像始皇帝一样,太过威重,也不会向太宗一样,骄傲自满。天下功业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过是云天的一抹远景。身为皇帝,你不会弃之不顾,但作为李从璟,哪怕是抓在手里了,你也不会因之骄狂,你会时常看着,却不会有太多留恋。”
“弃之不是弃之,也不是不弃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从璟笑了笑,“风过疏竹,雁渡寒潭,事来则应,事过则休。在其位则谋其政,活这一世,便是这一世。”
桃夭夭没有去依偎在李从璟怀里,李从璟也没有去握着桃夭夭的手。
李从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从璟怀里。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义。
存在没有意义。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无所谓有没有意义。
一阵微风拂过花园,有花开,有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