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年十三镇雁门,献祖方失振武,为吐浑所攻,部下离散,见朕善骑射,抚朕背曰:英气如父,可侍吾左右。自是朕披甲执锐,南征北战凡四十六年,方入主洛阳。”
“当其时也,王室多艰,州县叛乱,诸军不遵号令,朕在魏州为乱兵所持,被迫入贼城,侥幸逃脱,欲归朝拜谒庄宗,澄清其情,奈何道路为李绍荣所阻,上书皆不能达天听。待朕领兵归入河南,而庄宗已为奸人所害矣。得朱守殷报:京师大乱,贼人剽掠不息,请速至京师。朕方入洛阳。”
“其时魏王尚在归途,百官劝进,朕谓朱守殷曰:诸公好生巡抚京师,以待魏王归来,吾待庄宗梓宫入葬,即刻归藩矣。奈何魏王没于半途,百官请朕监国,朕方勉力行之神器自至,非因朕谋,从璟你当知之。”
“从璟岂能不知。昔日庄宗猜忌父亲,遣朱守殷来监视父亲起居,而朱守殷对父亲说道:德业振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公可谓振主矣,今当自图,不可坐等大祸降临。而父亲对曰:吾心不负天地,福祸自来,吾皆不避,悉由天命罢了,卿勿多言。”
“父亲领兵归河南,将领多来投奔,谓父亲曰:主上为李绍荣所惑,事势已离,难与共事。而父亲斥之:卿等不忠,何敢胡言!入洛后,百官数度劝进:今社稷无依,人神无主,公乃天命所属汉光武帝所谓‘使成帝再生,无以让天下’军国大事,望以令行”
“朕由监国而即位,有人说唐之运数已衰,不如自创新号。此等言论,朕何能答应?吾年十三事献祖,后事武皇三十年,披荆斩棘,排忧解难,沙场血战,体无完肤,何种艰险不曾经历过?武皇功业即吾功业,先帝天下即吾天下。兄亡弟继,合乎道义,而同宗却使国家另有国号,是何道理?”
“父亲以身事献祖、武皇、庄宗,立功三世,庄宗蒙难,国家无主,天下大乱,父亲挺身安定社稷,得百官推举、顺应天命而即位,若是另立国号,则大唐历代先君皆为陌路,梓宫无所安葬、太庙不得安宁。而若父亲果真不念旧义,只怕群臣百姓也会不安,本朝睿宗、文宗、武宗皆以弟兄相继,父亲即位亦是顺理成章。正因父亲这般作为,才使得我大唐国祚得以延续,天下子民虽是受尽磨难,而终究还是唐人。”
“朕即位以来,得良臣相佐,因你而行新政,历经天成、长兴八年,百姓终于有所耕有所食,天下作乱的贼寇,幸赖你与众将士之力,到得而今也平定大半。天下凡三百余州,至此只余偏远地方还未安定但你要记住,天下一日不一统,大唐便一日不能称之为中兴!”
“父亲的话,从璟都记住了”
“昔年武皇临薨,以三矢付庄宗,曰:一矢讨刘仁恭,汝不先下幽州,不能图河南;一矢击契丹,昔年吾与安巴坚结盟,约为兄弟,发誓要复兴大唐社稷,而今契丹背约,与朱温共击我河东,汝必伐之;一矢灭朱温,吾与此贼征战半生,未能灭之,若汝能替吾达成此志,吾虽死无憾矣!从璟,此事你可知晓?”
“从璟知之矣。庄宗受命,藏此三矢于武皇庙庭,及讨刘仁恭,命幕吏以少牢告庙,请一矢,盛以锦囊,使亲将负之以为前驱,凯旋之日,敌首、箭矢并还于太庙,伐契丹、灭朱氏,亦复如是。”
“从璟,你且如何评价之?”
“庄宗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何其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初定,一朝两川有变,乱贼四起,庄宗仓惶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失色,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故庄宗之盛也,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百十乱卒围之,而死于伶人之手,何其悲也!”
“朕闻你此言,知你心明如镜矣。庄宗文韬武略,继承王位以败军之际,十年血战而平汴、洛,当其时也,家仇得雪,国祚中兴,虽夏之少康、汉之光武,比之亦不遑多让。然一朝因胜而骄,安于享乐,罔顾社稷,宠溺嫔妃、伶人,致使奸人当道,而其索取无度,吝啬财货,赏罚无道,使得六师将士愤怒、天下万民离心,岂能不亡?前车之鉴,你当日日以之为戒,不可有片刻懈怠!”
“从璟不敢。”
“你本世之贤良,有太宗之风,朕无所忧虑,然当此之时,朕欲效武皇之旧事,予你三矢之言,你当切记!”
“父亲请说。”
“一矢平天下。天下不平,征战不止,天下不平,不可言中兴!从璟,你可记住了?”
“从璟记住了。”
“一矢肃边境。北贼契丹,西贼吐蕃,南贼南诏,犯我大唐边境数百年,杀我子民、掠我财物,不可胜计,此三贼不除,朝廷无颜面见大唐百姓!从璟,你可记住了?”
“从璟记住了。”
“一矢安黎庶。安史之乱以来,天下百姓未尝得享一世太平,这是我大唐欠天下的,你为大唐之君,当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从璟记住了。”
“言尽于此,朕无须赘言矣。至于我儿志向,我儿自当完成。从璟李从璟你曾是‘幽云之福’,来日,也望你是‘大唐之福’朕,得子李从璟,无憾矣”
“父亲!”
从宫城高处往南边望去,棋盘一般的洛阳城白雪皑皑,纵横八方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檐,在大雪下宁静安详,又不失庄严肃穆。
西风拂面,宫城里一片静谧,李从璟负手站在阁楼上,想起种种往事。
李嗣源用事多久,武皇李克用坐镇河东,就以其掌管亲骑,当时李存信为番汉大将,每每领兵征战,出师多半不能取胜,李克用便用李嗣源为李存信的副将,由是大军攻无不取。
在军中征战多年,李嗣源雄武独断,谦和下士,虽然屡立战功,却从不自傲,更未尝有过争功的事。诸将聚在一起,常常各自夸耀军功,而李嗣源独不自夸,到最后也不过是徐徐说:“诸公以口击贼,吾以手击贼。”李克用见李嗣源如此,便将他召到府中,摆出财货仍由李嗣源挑选,而李嗣源不过是拿了几匹锦帛而已,而且出去就分给部下。
早年李嗣源百战常胜,所领五百骑兵号曰“横冲都”,而河东都叫李嗣源作“李横冲”。
待其伐契丹,行军途中,得知山口被契丹重兵把守,诸军失色,而李嗣源谓将士曰:“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以身徇国,正在今日,诸君观吾破阵!”身先士卒杀入契丹阵中,口中大呼:“尔辈非吾敌,吾当与天皇较力耳。”契丹军遂大败。
“飞矢入甲如毛焉”“四中流矢,血流被股”的情况不可胜数。
李嗣源即位后,虽然处理骄兵悍将的手段堪称冷酷,但平日里的各项敕令却是极尽仁德。
间或到粮仓视察粮米储存,因为粮仓储粮多因仓鼠、鸟雀偷食,日日损耗,实际存量并不能保有账簿上的数量,粮仓主官害怕得罪,故而在称量的时候计量甚轻,不料被李嗣源察觉,李嗣源便对这名官员道:“今日如此轻量,或许能瞒过朕,但来日大军要粮,军营里的人总不会让你当着他们的面,以小斗充作大斗,到时该当如何?”
“竭尽家产,弥补损耗。”官员回答。
“若是家产不足,又当如何?”李嗣源问。
“家产不足,以命偿耳。”官员绝决道。
李嗣源怆然而叹:“自古只闻百姓养一家,不曾闻一家养百姓。今后每石粮加二斗耗,以备鼠雀偷食,谓之鼠雀耗。”
——仓粮加耗,自此始也。
史载:“明宗(李嗣源)出自边地,老于战陈,即位之岁,年已六旬,纯厚仁慈,本乎天性。每夕于宫中焚香,仰天祷祝云:“某武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由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为百姓之主。”故天成、长兴间,比岁丰登
后有史臣言说:“明宗战伐之勋,虽居高位,由臣及君之事,本不经心。会王室之多艰,属神器之自至,谅由天赞,匪出人谋。及应运为君,奋力行王道教化,政皆中道,时亦小康,近代已来,亦可称赞也。倘使重诲得房、杜之术,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
李从璟仰天幽叹,嘴里呼出一股白气,约莫是盯着厚积白雪看得久了,双眼有些酸涩。
“官家陛下,阁楼风大,还是回殿中去吧。”敬新磨躬身侍候在李从璟身后,这时候出声劝道。
李从璟点点头,转身离开阁楼,行至半途,忽而对敬新磨道:“若是官家叫得顺口了,也不必改,就这样叫下去吧。”
敬新磨闻言,心绪复杂,躬身应诺,“是,官家。”
若非李嗣源仁德爱人、和蔼可亲,宫中的宦官也不会呼之为“官家”这样可亲的称呼。
次年春,李从璟祭圆丘,大赦天下,改元定鼎。
定鼎元年四月,太常卿卢文纪上谥号“圣智仁德钦孝皇帝”,经冯道建议,改“圣智仁德”为“圣德和武”,庙号明宗。
第八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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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李嗣源)顾谓知漏宫女曰:「今夜漏几何?」对曰:「四更。」因奏曰:「官家省事否?」帝曰:「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