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几个月前的长安……
宏伟京师,雉堞连云,极尽奢华。
城中街市宽阔,建筑雄奇,一百单八坊,坊间有街道纵横相贯,买卖铺户,茶楼酒店,乐坊瓦肆,鳞次栉比。
庭嵌金珠,户盈罗绮,真可以说是人间天上。
皇城金碧辉煌,殿阁层层,飞檐斗拱,钩心斗角,覆压数十里,威严端庄,隔离天日。
这里无疑是长安城中最雄伟,也是最炫目的所在。
皇城东侧内隐藏着一座不太起眼的银顶灰砖建筑,西靠宫墙,东依明堂,银顶朱漆大门内七进灰砖殿阁式建筑,古拙质朴,安宁静谧。
朱红大门上方的匾额上书写鎏金大字:司工台。
这司工台专为皇家制作金银器所设,是皇家御坊。
坊内集中了波斯、大食等诸国的数百名顶尖金银器制作工匠,为李世民制作大量精美的金银器。
不但在当时蜚声海内外,有很多精品更是流传至今。
只见司工台大门前,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铁甲禁军严密把守。
一顶官轿停在大门前,轿帘打开,一位悬玉带、服紫袍、头戴官幞的胡人走下轿来,快步来到大门前。
守门禁军冲他躬身行礼,齐声道:“埃大人!”
那胡人点了点头,慢慢地抬起双手,一个禁军上前搜摸他的衣襟,一看就知道这是例行的检查。
这位埃大人正是来自萨珊国遣唐使,如今的将作大监埃兰布。
司工台隶属内侍省,因内常存大量金银。所以,南衙下辖的五百名左卫铁甲禁军昼夜把守。
不管是王公贵戚,还是亲信阁僚,即使是将作大监埃兰布本人,要进入司工台也必须经过严格检查。
那禁军查检完毕,埃兰布转身上轿。
司工台厚厚的大铁门轰然打开,官轿沿中轴线穿过大门,向位于第一进院落中央的范铸坊而去。
巨大的青铜范铸炉悬吊半空,下面是巨石砌成的火池,池内烈焰熊熊,范铸炉在烈火烧灼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几名火工添火加柴,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离火池一箭开外是方形范铸台,数十名工匠在掌固的指挥下,将一只直径约六尺的圆形青铜铸模安置于台上。
几个随从推开坊门,埃兰布迈步走了进来。
掌固看见埃大人亲临巡视,赶忙率众人跪倒在地,叩头问安。
埃兰布笑了笑挥手让众人起身:“大家起来吧。”
掌固一溜小跑到埃兰布面前:“大监,有何吩咐?”
埃兰布的眼睛一直盯着在范铸炉旁劳作的工匠们:“怎么样了?”
掌固拱手答道:“自昨日未时起火,至今晨卯时,九千两黄金已全部熔化成水,用时七个半时辰。
金水现贮于范铸炉之中。青铜铸模已安置妥当,只等大人到来,范铸便可开始。”
埃兰布转过头来颔首点头,显然是对掌固的回答很满意:“非常好,你们辛苦了。”
掌固赶忙躬身答道:“承大监关恻,卑职等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二字。”
埃兰布走到范铸台前,仔细检查了青铜铸模,以及周围一应用具。
而后,他对身旁的掌固嘱咐:
“今日范铸之器,自图纸用料,捶揲錾刻乃至设色花纹,都是由圣上亲自度定。
可谓是皇帝亲监,非同小可,尔等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切切不可出错!”
掌固赶忙躬身道:“谨领大监教诲。”
埃兰布把手一挥道:“开始吧。”
掌固急步走到范铸台前,从令签筒中取出一柄旗,轻轻一摇。
早已伺候在青铜铸炉旁的火工们牵起炉两侧的粗绳索用力向前拉拽。
伴随着“哗啦啦”的巨响,青铜铸炉在火工们拉拽之下,沿着铺设在屋顶的轨道,缓缓滑至范铸台的上方,对准了下面的圆形青铜铸模。
掌固又从签筒中取出一面红旗,轻轻摆了摆。
拉拽铸炉的火工退开,六名范铸工匠上前,用六根长约一丈带摇柄的伸缩铁制长杆抵住铸炉,所有人齐齐望向埃兰布。
只见埃兰布伸出右手,掌固忙将红旗递到他手中。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埃兰布身上,埃兰布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铸炉。
铸炉已渐渐冷却下来,埃兰布把手中的红旗呼啦一摆,掌固倾身上前,从身旁火工手中接过一根长约丈许的铁制测温鉴,来到铸炉下,将测温鉴置于铜炉侧面。
少顷,拿下铁鉴看了看道:“大人,仍是高热,还要再等等。”
埃兰布微微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不能再等了。”
说完慢慢举起红旗。
掌固看着埃兰布手中高高举起的红旗急步走到埃兰布身旁低声道:“大人且慢,请三思而行啊。
此时炉温过热,金水如汤,一旦铸炉角度拿捏得稍有失当,金水必定喷溅而出……后果不堪设想啊!”
埃兰布正要把手中的红旗往下挥,听掌固这么一说手也停在了空中。
思忖半刻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红旗轻轻一摆沉声道:“一杆轻放两寸!”
铸炉下,第一排持铁杆的工匠轻轻转动铁杆中部的摇柄,铁杆缓缓向下缩回两寸,铸炉慢慢倾斜,呈四十五度角。
掌固在一旁不无担忧地道:“大人,角度太大了吧,金水会溢出来的……”
埃兰布没有理会他,轻摆红旗道:“三杆上调三寸。”
第三排工匠用摇柄将铁杆升高三寸。
登时,铸炉倾斜角达到了六十度,金水在炉中荡漾着向炉嘴涌去,工匠们轻轻地发出一阵惊呼,生怕金水溢了出来。
掌固的脸色大变,在一旁轻声道:“大人,角度太大,怕是不行了,回炉吧!”
埃兰布面容镇定,全然不顾掌固的提醒。
大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旗帜在空气中挥舞的嘶嘶声。
埃兰布面无表情,沉声道:“二杆上调五寸!”
此时坊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目光集中在铸炉之上。
只见第二排的工匠缓缓转动摇柄,铁杆慢慢升高。
“啪”的一声轻响,铁杆停在了五寸的位置上。
铸炉中火红的金水缓缓从炉嘴处流下,稳定而安静地注入了下方的青铜模具之内。
工匠们纷纷松了口气,由衷地发出阵阵赞叹。
埃兰布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旁的掌固更是长嘘一口气,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溜须道:“大人之能,真是冠绝今古,九千两金水竟然是涓滴未洒,难怪圣上以大师之名誉之。”
埃兰布也不理会他,眼睛紧盯着铸炉。
只见火红的金水注入青铜铸模中,转眼间便在模具中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