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家之人一个个都是种地小能手,一个个能种超过普通人几倍的土地,从而发家致富,这未尝不可。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有了土地,就会招揽流民,甚至是想办法剥夺正常百姓的土地,然后兼并他们。这样,这些人就会从国家的户籍上消失,国家的人就成了他们私人的奴隶。
他们用国家的名义去欺压民众,再裹挟民众去和朝廷谈大义,欺上而瞒下,恃强而凌弱。百姓的肚子瘪了,国家的府库空了,最终的结果不是国家毁于内乱,就是被外敌所趁。
“钦仲,思潜,如果我要剥夺世家的土地,你们从大义上会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可是从私心上来说,家族一代代积累的土地就这样被人剥夺,肯定是于心不甘,对吗?”
“我等羞愧!”李撰、尹默拱手道。
“此乃人之常情。别说是对我有帮助的李家,尹家,就是与我毫无牵扯的赵家,习家,林家,孙家,我也无异于要他们的土地。但是有两点,是我不能容忍的,第一,是隐瞒土地,偷税漏税;第二,就是私藏人口,害国害民。”
一个家族拥有很多土地,他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告诉外人,这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就算朝廷要夺,也不符合天理人情;
但是张谦提到的这两点,那就是真正的违法犯罪,如果从严治罪的话,治个谋逆都不为过。
没有那个世家敢堂而皇之的告诉别人,我就要偷税,我就要私藏人口。
“先生,我俩回去,马上就将家族的土地簿册交予官府。”李撰说道。
尹默也马上跟上,又解释道:“其实尹家一直不曾偷过一份田税,不过官府有垦荒良策,许多新垦辟的下等田未曾收录而已。”
张谦自然懂,这隐藏土地又不可能把土地卷起来塞到床底下,肯定是钻了各种政策的漏洞。
至于是不是真的新开辟的,还不是量地的田吏一句话的事情?
张谦要的是结果,也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能给藏地的世家一个下坡的台阶,自然也乐得其成。
“陛下马上会颁布一系列土地政策,新垦辟的土地一样会有免税政策,不过必须在官府登记后才能确认土地的所有权,否则的话,官府是会无条件收回,严重的还会追究破坏水土的责任。”
“是!”两人点头,决定等朝廷的新政一到,马上就去研究。
“先生,撰其实还有一点担心。”
“说!”
“事关第二条,”李撰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吐露,“事实上,当初中原战乱时,有不少百姓逃入蜀中,李家也收留了不少难民。这其中固然有逼不得已,希望重新计入朝廷户籍的。也有许多百姓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我李家并不苛刻佃户,收成不好的时候,还会无偿接济一些佃户,这些人若是重新获得土地,可能日子还不如现在。在下想来,他们即便获得了土地,会不会依旧会想着卖身为奴?”
世家并不是无恶不作。
就和后世人们所讲,真正的黑社会,并不是染发纹身,街头斗狠的混混,而是穿着西装,喝着红酒的所谓上层人士。
能够传承数代,乃至数十代的世家都不会明目张胆的欺压佃户,逼良为娼。他们懂得藏富于私,懂得明哲保身,即便要夺取某些利益,也是通过对权力规则的了解,间接行事。
“钦仲兄说的很对,但是我想,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马谡说道。
“为何?”李撰反问道。
“我问钦仲一句,李家凭什么优待佃户?”马谡自信的问道。
“这——”
不等李撰说话,马谡继续说道:“世家能够优待佃户,是因为他们麾下有大量不用交税的土地。也就是说,他们把本该上交给朝廷的赋税,截留了下来,然后一部分分给了佃户,由此,佃户就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成为私人的佃户,会比成为朝廷的治民,能够获得更好的生存。但当世家的土地完全上交给朝廷之后,佃户享受的待遇就失去了基础条件,除非世家主动掏钱弥补。”
比如说,国家的土地一律收五成税,世家的土地如果不用纳税,他们自然可以定二成三成的份额以吸引流民;可如果世家的土地一样交税,那他们要不想亏钱,税赋就必须定到五成以上,这对流民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
有世家会主动亏钱吗?
当然有,春秋末期的齐国,田氏便是“大斗出,小斗进”,以这种损己利人的方式获得了齐国百姓的感恩,最后“田代齐姜”,将齐国的国君由姜姓变成了田姓。
但普通的世家没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胆量。
马谡的话,让李撰恍然大悟。
张谦也投以赞许的目光,不过要想彻底根绝佃户卖身为奴的想法,还是要朝廷轻税薄税。
历史上,许多王朝到了末期,朝廷缺少钱粮,皇帝就会想着“再苦一苦百姓”,事实上,这种加征的方式只会让百姓卖身为奴,百姓失去了土地,朝廷更难收起赋税,最后只肥了中间的大地主。
“如今洛阳附近,私田的粮税已经降到了一成,很快这个标准就会遍及大汉,等过上几年,府库充盈了,这个粮税还会一降再降,直到回到文景时期,三十税一的标准。另外,其他的劳役,口赋也会逐年下降。”张谦说道,也只有把粮税和劳役都降下去,才会彻底断绝百姓自愿卖身的悲剧。
“没有劳役,国家如何筹办大事?”马谡三人都痴呆了,哪怕是文景之治的时候,低的也只是粮税。
“国家层面的大事,自然是花钱雇佣民工。至于乡村修路搭建水渠,那就由村民自行搭建便是。后者也不算是服役。”
“另外,为了让私人的佃户有从良的欲望,朝廷很快会颁布旨意,只有父母都是良人,且向朝廷缴足一定年限的田税,他们的子女才能享受到教育,科举这些福利,他们的后代才有可能走上仕途。我想,只要他们能深刻明白这里面的意义,还有人能把他们藏在自家的田里吗?”
吃不饱的时候只想吃饱,但一旦吃饱,就会有别的欲望。
自己当不了官,要不要给后代一个机会?
到时候,谁敢不让他们从良,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