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演出此时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怜影停了舞改为唱戏,内容仍旧是我听不懂的不知道何处的方言。隔得那么远,也实在无法看清怜影的表情,只觉得这次的表演对于我来说完全不如上次体验那么好。我听了一会儿,只觉得怜影唱腔缠绵悱恻,吐字却极为清晰,仿佛如同在我耳边呢喃一般。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这可是极高明的内功!”
崔翊君眉头也皱了起来,显然也有些不解。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她便释然一笑,道:“老爷,这不但是高明的内功,还是极高明的口技和双簧……您再仔细看看江小姐。”
我这才发现,台子后方的江浸月,似乎也在张嘴念念有词。我再凝神听了一会儿,终于抹了一把汗,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崔翊君掩嘴道:“老爷在担心什么?”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若怜影真有如此内功,那还找我做什么。
“你们吵死啦!”凤凰很是不满的扫了我们一眼,嘴里嘟嚷道:“两位姐姐这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你们都听得懂吗?”
诸人均是一愣,崔翊君有些迟疑道:“妾身听不懂,但是……这似乎是樊阳本地的方言……”
夏烟也点头道:“奴婢也听不懂,但确实跟着夫人听过樊阳本地的小曲儿,就是这个腔调和味道。”
这下三个女人同时都把目光锁定了我,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她们怎么会唱这个调调,原来台子周围的群众都听得懂!”我方才第一眼发现是她们是打算演出这个节目的时候,就有这个质疑。这好比你去东北下乡慰问演出,上台却唱了一首闽南语歌,好听固然好听,但观众肯定是一头雾水——现在这就说得通了,这分明是她们有意迎合本地观众的诚意满满的亲民之作,只有我把这些听成了闽南语。
我大为尴尬,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何我和凤凰号称本地人,居然听不懂,甚至没有察觉到这是本地的方言。我倒是心里有数,明镜坊里都是同师父一起隐居的青云旧部,绝大多数肯定都不是本地人,我日常活动范围也小,凤凰活动范围就更小——这些却有些不好明说。
我正犹豫间,崔翊君却开口道:“老爷不是从前生过一场大病么,难不成……”
我一愣,连忙接口道:“嗯嗯。我醒来之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街坊们也只同我讲官话。凤凰也只有我教她说官话,自然是听不懂这些方言的。”我这解释其实颇为勉强,一般来说方言才是自幼听着长大的,生病忘了怎么说官话还更合理一些。当然了我直接装傻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可以的,家里的女人们也一般不会质疑我的解释——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小丫头。
“可是……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种方言,左家姐姐她们我有听她们说过的方言的,明显和今天听到的不一样。还有……”果然,凤凰面露困惑,十分的不解。
“小姐下次见着左二姑娘,问问她不就行了,她们不是本地人罢。”崔翊君笑着回答了凤凰的疑问,凤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我摇了摇头,指着窗外的台子道:“你还听不听戏了?要我说啊,这出戏听不听得懂台词根本不重要,我从怜影姑娘的肢体动作和江小姐唱腔的语气和情绪便能猜道她们演的是什么。你行不行?”
凤凰果然不再说话,转头继续聚精会神。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我不太想让家里的女人们知道明镜坊的街坊们包括我师父都是青云旧部,这件事只会让她们不安,我也不太确定青云会和崔家有没有太深的仇怨。
又过了一会儿,台子上的演出终于完满结束,在漫天的喝彩声中,凤凰眼光灼灼的看着我道:“哥哥我听懂了!你先说!”
我得意一笑,道:“这还能是什么事,讲的无非是一个女人春闺幽怨,寂寞难捱罢了,说白了就是想老公……啊,不对,是想相公了,希望相公早些回家而已。”
凤凰睁大了眼睛:“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这出戏我都听两回了,第一回还是近距离看的,能不比你个小屁孩更懂?我嘿嘿笑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凤凰很不服气,噘嘴道:“我感觉分明是一个女子在求她的相公别走!”
我哈哈大笑,笑完却见凤凰依旧瞪着我。崔翊君和夏烟对视了一眼,崔翊君有些迟疑道:“老爷,妾身怎么觉得,小姐说得对……”夏烟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凤凰顿时跳了起来:“哥哥肯定又是你在胡说八道糊弄我!明明就是我对了!”
我笃定道:“肯定是我说的对。不如这样好了,咱们打个赌,等会要是看到了江小姐或怜影,问问她们好了。如果我对了,小丫头你今晚来给老爷我洗脚。”
凤凰哼了一声,大声道:“如果我对了,今晚哥哥就给我洗脚!”
夏烟急了:“那怎么成!还是奴婢给小姐洗脚好了……”平日我都只让她自己洗脚的,夏烟也就给她倒个热水。话说我也一般都是自己洗脚的,叫崔翊君给我洗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前在明镜坊的时候,也偶尔会叫凤凰给我打个水。
崔翊君“噗嗤”笑出了声,道:“老爷和小姐打赌每次都是洗这个洗那个的,文炼在的时候,赌注经常是谁来洗碗……”
我也笑道:“从前还在明镜坊的时候,那会儿家里穷,我和凤凰两个人也会打赌谁洗碗。不过自从这丫头连续打坏了我几个碗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她赌过这个了……”
诸人均笑,夏烟道:“肯定又是老爷作弄小姐……”
我摸了摸凤凰的头,她又哇哇乱叫说我弄乱了她的头发。我笑道:“这丫头从小就鬼精鬼精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和我赌输了不想洗,是故意打坏碗的,这小败家娘们……”
凤凰嘿嘿笑道:“哥哥你还好意思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和我赌什么?你和我赌黎大姐姐穿什么颜色的……”
我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凤凰也不挣扎,只转身埋首在我怀里吃吃的闷笑。崔翊君和夏烟有些面面相觑,不过却谁也没张口追问。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凤凰闷闷的笑声。过了好一会儿,只见崔翊君忽然“啊”了一声,然后红晕上脸,妩媚的白了我一眼。凤凰哈哈大笑,只有夏烟仍旧是一脸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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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凤凰也开始喊饿。我瞧着天色不早,也不知道楼内的演出到底几时开始,便打算叫人进来点菜。崔翊君却告诉我,楼里统一准备了所有客人的晚宴,让我静候一会儿便好。果然没过多久,便见楼内活泛了起来,到处有人走动,随后便听到有人敲了门。
侍者们鱼贯而入,不多时便上满了一桌子菜,果然是早有准备。我瞧了瞧菜式,竟然有好几个菜都是上回我们吃过的,不由的暗赞主家的细心。凤凰也是大喜过望,见我动了筷子,便立即伸手夹了一大块肘子。
崔翊君给我倒了一杯酒,只可惜她不能喝,夏烟又要陪着凤凰,我正有些感叹无人陪我喝酒时,又见房门晃动,一个姑娘又闪进了我的屋子,正是一脸妆容的怜影。我不禁有些恍惚,刚才晃动的到底是门还是别的什么。
怜影笑盈盈的,道:“啊哟,这就都吃上了。”
凤凰嘴里一鼓一鼓的,含糊叫了声“怜影姐姐”。我则笑道:“你怎么又来了,你们班子里没饭吃么?”
怜影白了我一眼,自顾自的在崔翊君身边找了座位坐下,道:“菜都是我点的,我怎么就不能过来吃了?”她又解释道:“望山楼会记录客人最常点的菜是什么,我让他们照旧上,我又加了几个其他的菜罢了。”
我有些恍然,原来如此。崔翊君却起身和怜影换了个座位,道:“妹妹来的刚好,正好陪老爷喝酒。”
怜影也没客气,笑嘻嘻的道了声谢就和她换了。我瞧她仍旧带妆,和平时几乎像换了张脸似的,也不由觉得好笑:“你什么时候要登台?陪我喝酒来得及么?”
怜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不急。我的节目还在后面,等会开场的可是姐姐最拿手的曲目……”她端起杯子,一抬手,道:“我敬先生……”
我一筷子压在她的酒杯之上,笑道:“你这也太急了,先吃点菜。喝这么急容易醉,等下上台怎么办?”
她依言放下杯子,笑道:“李大老爷也忒瞧不起人了……也罢也罢,等今个事了了,以后有的是机会陪先生一醉方休。”
崔翊君笑着给怜影夹了一片火腿,道:“酒喝多了伤身,妹妹以后可得悠着点,这日子还长着呢。”
怜影眼睛里亮亮的:“姐姐说的极是……”
我轻咳了一声,道:“伤身倒也罢了,主要是喝酒误事啊,这都误了我多少好事了。”
崔翊君顿时俏脸一红,怜影脸上粉太厚了倒不是太明显,只朝我抛了个媚眼儿,嘿嘿笑道:“这日子还长着呢……”
凤凰咽下了嘴里的肘子,急急的开口道:“怜影姐姐!刚才你们最后那个节目,后面到底唱了什么?”
怜影顿时有些惊讶,道:“怎么,你们都没听懂么?我觉得姐姐唱的很清楚啊,咬字发音也很准确了。”
这个问题我本来就不想再提,只好再次含含糊糊的勉强解释了一通。怜影狐疑的看着我,但还是道:“唱的是一曲樊阳本地的民谣,叫做劝君莫离共白首。”怜影当即便捏着嗓子唱了几句,又道:“讲的是一个妇人,她的丈夫欲建功立业,即将远行,妇人苦劝不止,唱的便是她的一番劝辞。”
凤凰哇哇大叫,肘子都顾不上了,跳到我面前,兴奋的大声道:“哥哥我赢了!你输了你输了!”
崔翊君和夏烟均掩嘴而笑,怜影搂住凤凰,颇有些困惑:“怎么,你们赌什么了?”
我面上无光,问道:“你上回和江小姐来我家唱的……”
“不是上次那一段。那一曲叫做“闺怨”……姐姐说寓意不适合今天的演出,临时换了。”怜影说道这里也兴奋了起来,眼睛都发光了:“根本也没来得及重新排练,那些动作都是我即兴发挥的,还得配合姐姐的曲儿,我厉害不?”
呃,其实我当时是走神了,想着这段已经看过了私人纯享版,所以根本没留心场上到底演了什么唱了什么。我只好笑道:“姑娘真真是超级高水平……”
凤凰则开心的不行:“嘿嘿,今天哥哥要给我洗脚咯!”
我咕哝道:“这临时换什么曲子,之前那曲也挺好的啊,也没觉得今天这首寓意有什么特别的……”
怜影先是被洗脚这个赌注笑得不行,笑过之后答道:“姐姐可能是觉得珍惜眼前人这个寓意更适合今日吧。姐姐也真是厉害,临时决定换曲,她就得临时跟我学这首新曲,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模仿我的嗓音,竟然也学的丝毫不差……”
我笑道:“我倒也不知道江小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不愧是当世第一。”
崔翊君也笑道:“妾身也不知道,怜影妹妹竟然精通各地方言……”
怜影笑道:“我们这些跑江湖的,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精通肯定是谈不上了,学几首当地的小曲儿这都是班主要求的。”
我想起前世今生,不由的颇为感慨:“我就觉得我一直没什么语言天赋——呃,我是说我就觉得方言太难学了。”我其实是想说当年我无论是学外语还是在外打工学当地的方言,我都不太得劲,在外地读了四年大学,当地的方言都听不太懂。
凤凰却很有兴趣,嚷着要怜影教她学方言。崔翊君则问怜影道:“怜影妹妹既会樊阳的小曲儿,那会不会我柏岭的方言?”
怜影笑道:“还没去过柏岭,若是什么时候去了,还得请崔姐姐教我几首当地的小曲才行。”
崔翊君连忙道:“哎呀这可就为难妾身了,可不敢在大家面前献丑。”
怜影笑道:“姐姐也忒客气了……”诸人一通笑闹,屋里也更加的欢快了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夏烟却忽然“啊”了一声,顿时人人侧目。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是忽然猜到了先前老爷和小姐的那个赌注……”
“不是洗脚么?”怜影笑嘻嘻的看了我一眼,对凤凰道:“今晚凤凰别歇息太早,我要来看看李大老爷怎么给你洗脚。”
凤凰眉开眼笑的应了。我撇了撇嘴,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这小丫头片子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老子什么没洗过?
崔翊君却笑道:“夏烟妹妹说的是老爷和小姐拿从前的老街坊黎大姑娘打赌的事……你猜到是什么了?”
我轻咳一声,道:“这事就别在外面说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怜影却不干了,白了我一眼道:“什么叫外面说,分明就是不想我知道。”她一把搂住我的胳膊,身子又贴了上来,还朝着夏烟丢眼神,“夏烟妹子,快说快说!”然后还转过头去问崔翊君和凤凰:“你们刚才说的是啥?”
崔翊君笑而不语,凤凰可不怕我,快嘴快舌的把这事和怜影说了。我有些无奈,怜影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猜到了。既然人人都已经猜到了,这事说不说都那样了。我索性脸也不要了,转头继续吃菜。
只见怜影眼珠子转了几下,指着夏烟道:“夏烟妹子你先说好了,你猜是什么?”
我微觉惊讶,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夏烟看了我一眼,大着胆子道:“老爷既然和小姐打赌,定然是平日里看不见的衣物,奴婢猜赌的是……袜子的颜色!”
怜影抚掌大笑:“妹子和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凤凰、崔翊君:“……”
我认真的瞧了瞧怜影和夏烟的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得哑然失笑。那边崔翊君已经掩嘴大笑,怜影方才的一脸得意逐渐变成了惊愕。凤凰急道:“哎呀,两位姐姐可真笨……”
怜影连忙搂过凤凰,夏烟也赶紧凑了过去,凤凰附耳低语了几句。转瞬间便见夏烟涨红了脸:“老爷可真是的……”
怜影呆了片刻,忽然也噗嗤笑出声来:“李大老爷原来可真不是什么正经人……亏得大名还叫做老实。”
我瞪了凤凰一眼,悻悻道:“我就逗逗小姑娘玩儿,也没想到这死丫头还真就跑下去问了黎大妹妹了,好在这丫头没傻到家,没傻乎乎的说是我让她去问的……”
诸人都掩嘴偷笑,怜影和凤凰低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两人酒菜都顾不上了。我隐约觉得夏烟昨天和我说的她对怜影的担心有些道理。凤凰和怜影都是太能闹腾的性子,合在一起只怕更是风云际会。我暗下决心,若怜影真的来了,还是得好好约束她才行。
酒过数巡后,我微微有些醉意,怜影却仍旧眼睛亮亮极是精神。虽然她毫无醉意,但我仍旧决定放下了酒杯不再喝了,也夺了她的杯子,让她多吃点菜。怜影笑道:“先生这就不知道了,吃的太多并不利于我等会登台,喝点酒有几分醉意我反倒发挥更好——班主和姐姐可从来不管我这个的。不过既然先生不让,我便不喝就是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和她继续酒的话题,只道:“你那个新收的小丫鬟是不是还在门口候着,何不让她进来吃饭?我这可没那么多讲究的。”
怜影皱眉道:“我之前和姐姐登台之时,她已经在后台吃过了。这小丫头不怎么机灵,凌音回来之后姐姐便把她丢给了我,可我没心思管她,总不能带着这么一个丫头到先生家来调教。”
我听她这个意思,以后若是来了我家当厨娘,她也未必会带着这个丫头一起过来。作为穷苦人出身的我,并不太了解一般人家是怎么调教还不懂事的小丫鬟的,也对各种的等级规矩并不太上心——夏烟在我家更像是帮我带孩子的保姆。我便歇了这个心思,不再提及此事。
此时楼里变得愈加的热闹了起来,我透过窗户,看到不少厢房大开,许多人在互相的走动敬酒。我想了想,还是问崔翊君道:“你说我要不要去给宫里的贵人和崔家的人敬杯酒?”
崔翊君面色一黯:“我问过穆掌柜了,他说给崔家留了个厢房,但直到方才我出去的时候,那个厢房也没有人来。等会我再去看一眼好了。宫里那边,只怕敬酒的人会比较多,老爷不如晚一点再看看好了。”
我点了点头,想想也有道理。我继续问她要不要去给卢家敬酒。她则道:“卢家至今对老爷仍旧态度模糊,可能也会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除非是哪天文炼入了族。老爷难道没发现么,以老爷当下在樊阳的名气,平日里除了一些来比武的江湖人士外,却并没有其他人来拜访。”
我有些奇怪:“我平日深居简出惯了,除了明镜坊的旧街坊,并没有其他的朋友,能有什么人来拜访?”
崔翊君笑道:“我当然知道老爷不喜应酬,但老爷莫不是忘了,老爷可是卢将军长子之师,又在江湖上名声鹊起,甚至半个樊阳城的人都感受过老爷的惊天长啸。这般的名气武功,除了卢家,樊阳城内的其他名门和富贵人家想来交结老爷或者拜师的人怕是少不了的。”她顿了顿,面上又浮起两抹浅色,“若是知道老爷尚未婚配,咱家的门槛只怕都要给媒婆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