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也度过了她人生中可能最煎熬的一个晚上,她面上浮现起恐惧之色,终于不再纠结于方才的输赢。我续道:“刚才万道人说他还有几个和他功力接近的师兄弟……我不能再冒险了!而且我还怀疑,咱们为什么会待在这间屋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给凤凰简单的解说了一下这间屋子出色的视野,以及今天来望山楼的贵客之多,那个万道人搞不好也是一个有来头的人物。“老爷。”夏烟的神色忽然有些奇怪,“正乙教是我朝的国教,太清观便是当今国师出身之地……”
“呃……好吧。”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太清观这么不俗,怪不得那万道人说话如此之冲,对卢家李家也都不怎么客气。这么说来,我的退让就显得更加合理了。
只不过凤凰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她认真的看着我,问了我一个让我发愣的问题:“哥哥,你说咱们这个房间的安排有问题。可是,对方要求要跟我们换的房间会不会更有问题?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房间在哪!”
这个问题直击我的灵魂,若不是我刚才偷听到了孟山和万道人的对话,凤凰的这个问题我根本没有办法和她解释。不过凤凰的这个思路分明是直指了我逻辑中的漏洞,让我暗自生警,一个人的思虑再多,总归会有疏漏不周之处——翊君怎么还没回来?
安抚完凤凰之后,凤凰照旧坐在窗边看台子上的演出。我则百无聊赖的翻起了夏烟带回来的那卷竹简,上面写着今日内场的表演节目次序,却没有外场的。这节目单做的倒也精致,由于纸张逐渐普及,竹简如今并不算常见。
陌上芳菲在每个节目上都写了名称和主要表演者,有江浸月名字的节目着实不少。节目里还有好几个一看就明显是从我这里学过去的曲目,《天上人间》、《奈何》、《白露》等等。这首《琵琶行》也不知道是哪个版本的,这个《夜宴》也不知道是歌曲还是戏剧。我对着节目单一一问凤凰,凤凰也是惊喜不已,因为绝大多数的东西是她讲给江浸月听得,没成想竟然都兑了现。
“她怎么把这个也拿出来演了……”我看着节目单的末尾,觉得有些好笑,最后一个节目,竟然是《误入白虎堂》。
“咦……”我有些纳闷,这个节目并没有写表演者的名字,而是空缺了。《误入白虎堂》讲的是水浒传中的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用计诱骗,带刀进入了军机重地白虎节堂,最后被高太尉以此借口拿下定罪,刺配沧州的故事。这整出戏分明都是男人戏,哪里又有江浸月发挥的空间?我不由失笑,难道江浸月是想扮演林娘子么?
我问夏烟,陌上芳菲的可有比较出色的男性头牌。夏烟却说陌上芳菲从前在江湖上普通的很,并没有什么名气,正是由于江浸月的横空出世才得以闻名江湖的,头牌也一直都是女子。唱戏的名伶们其实还是男子居多,陌上芳菲这也算是独树一帜了。我思索半晌,忽然想起了曾经我的一个童年神剧,不由心中一动:莫非江浸月是想秀一把反串?
可是……我又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节目单,并没有看到其他水浒相关的剧目。这个时代还没有水浒传的出现,这无前又无后的,《误入白虎堂》观众能看懂么?我不由来了兴致,也不知道江浸月的这一出戏到底是怎么编的。
这时崔翊君从外面回来了,我见她进来,连忙朝她招手问道:“翊君,太清观的万道人是什么来路?”
崔翊君愣了一下,答道:“万道人是太清观主钟天师的徒弟。老爷瞧见这人了?”
我点点头,把刚才和万道人交手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崔翊君喃喃道:“我刚从六楼下来,楼里太过嘈杂,我没听到老爷这里的动静……”
本来动静也不是很大,万道人来势虽然汹汹,但他只比掌力,分胜负也只在须臾之间,孟山也来的够快,她没察觉也属正常,我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她继续道:“钟天师是当今国师,坐下有“森罗万象”四大弟子,万道人姓岳,是他的第三个徒弟。我从前在宫中的时候,钟天师倒是见过几次,其他人就只听过一些传闻了。”
其实今日能上望山楼的,除了我这一家子,基本没有来头太低的人,能在这里闹事的更是绝非泛泛之辈,我也并没有感到奇怪。我把比斗之后的后续也都讲了一遍,包括凤凰最后的灵魂发问。
崔翊君思忖片刻,道:“老爷既然听到了孟班主和万道人的私话,这房间让与不让那也没什么分别了。不过妾身还是觉得小姐的看法更有道理。”凤凰高兴的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了崔翊君的腰,“老爷担心的东西妾身也不是不明白不理解,从前老爷没有援手,可以说是孤军作战。可老爷莫不是忘了,现在老爷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她眼里的情意和坚定,仿佛都要溢出来了,一点一滴漾进了我的心海。
“妾身武功虽然比不得老爷,比不上胡百臂、卢二爷那样的高手,但比肇郡三虎只怕差的不多。更何况妾身只要一天没有被崔家除名,起码在樊阳这样的地方,没有人会不给崔家面子。”我想起她的身手和那一身神力,以及出手的时机和分寸,确实是让我安心不少。和郑初晴不同,她不会被家族所掣肘,即便是面对族兄,她也是真的敢豁出命去相抗。
我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我明白了。”
凤凰又扑到了我怀里,大声道:“哥哥可别小瞧我,我也可以帮哥哥打敌人的!怜影姐姐已经打不过我了!”
我并没有看她和怜影后来的比武,但我猜怜影肯定是让着她了。我笑着叫了声好,崔翊君也笑着夸赞凤凰的武功进展极快。只有夏烟有些遗憾的道:“只可惜奴婢武功太差,进展也慢,有些跟不上小姐了,要是文炼少爷还在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笑着宽慰了她几句,又对崔翊君道:“这些孩子们天赋都是极好,瞧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说不得再过些年咱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了,那个时候就真的不用愁没有帮手了。”
崔翊君笑道:“文炼比小姐天资还是要差一些,不过他如今跟着将军大人在边关历练,以后会怎样还真是不好说……”
我被她说得,竟然对未来忽然有了一些新期待了起来。凤凰也更加的高兴:“好啊好啊。我也希望文炼能更进一步,可别被我落下了。别到时候再见了面,他要是都接不住我几招了,那多没意思。”
大伙儿都一起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是欢快。崔翊君凑到我身边小声道:“其实老爷起码在这里是不用担心的,这里的主家卢家也好陌上芳菲也好,都不会对老爷不利的,所以孟班主才会来的这么快给老爷解围。只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我刚才在楼里楼外都转遍了,都没瞧见李珂。还有卢文灼今天似乎也没有露过面。”
我眉头微皱,怎么说呢,李珂若是真没来,那倒是省了心了,就怕他藏在暗处偷偷下手,防不胜防。至于卢文灼,我倒不信他没来,估摸是应酬什么客人去了,我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崔翊君从腰后掏出一卷绸帛,苦笑道:“这个可能就是我出去唯一的收获了,是今日楼内的节目清单。”
“咦?”我从身边摸出那卷竹简放在了桌上,然后翻开崔翊君带回来的绸帛,粗略的扫了扫,“怎么这两份的材料不一样,这是什么名堂?”
崔翊君没有答话,只拿起那份竹简翻了翻,再瞟了瞟我手里的绸帛,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我却很快的发现了异样:“怎么这个最后少了一个节目?”我还翻到绸帛的反面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误入白虎堂》。
崔翊君顺着我的目光对比了一下两分节目单,低声念道:“误入白虎堂?奇了怪了……”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问道:“老爷,这竹简是哪来的?”
夏烟接口答道:“是奴婢出门在楼道楼梯口上问一个侍女姐姐要的,那个姐姐问奴婢是那个房间的客人,奴婢报了房号,她就拿了这卷竹简给奴婢。奴婢刚拿到手,就看到那个道长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朝咱们房间过来了。
我点了点头,对夏烟道:“去把那个姑娘请过来说话。”
夏烟刚应了声,崔翊君摇了摇头道:“不用去了。妾身刚才回来的时候,楼梯口站的是一个小厮。”她蹙眉想了想,又道:“今日客人多且非富即贵,望山楼的伙计似乎有些乱,光是楼梯口那个小厮,就和妾身刚出门的时候不是同一个。”
夏烟还是不信邪,又跑到外面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有些沮丧道:“果然如君姐姐所言。奴婢不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就直接问那个小厮,和他比划了半天那姑娘的容貌他也不知道奴婢说的是谁。那小厮说望山楼今日人手不足,有一部分人是从卢家长房临时抽调过来的,他也不认识。”
崔翊君起身道:“老爷,妾身再出去找人问问好了,看看能不能找到穆掌柜,一问便知。”
我倒没觉得这是个事,但见她重视,也就随她去了。她这回出去却没多久就回来了,只见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笑着跟我道:“老爷,穆掌柜没找到,但妾身在外面遇到一个相熟的伙计。他告诉我说确实最开始的节目单就是竹简的,是陌上芳菲的人说节目安排有变动,最后才换了绸帛的新单子。可能卢家抽调来的人搞错了,又把竹简的拿出来了,说是还有两个房间的客人也收到了竹简的。”
这么一说倒是说得通了。我笑道:“其实两份的差别也就是最后一个节目罢了。或许就是江小姐原计划是安排了最后那一出《误入白虎堂》,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取消了。我其实也很纳闷,这出戏大部分都是男子的戏份,也不知道江小姐是怎么打算的。”
崔翊君却有些惊讶,问道:“老爷知道这出戏么?妾身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不知这出戏出自哪里?”
凤凰笑嘻嘻的插嘴道:“崔姐姐你这就不知道了罢。这出戏是哥哥从一本叫《水浒传》的杂书上看来的,哥哥只讲给我听过,江姐姐还是从我这里听过去的。”
崔翊君更加惊讶,道:“这本书妾身也没听过,也不知道都讲了什么故事,江小姐竟然只凭着从小姐这里听来的故事,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排一出戏?”
凤凰得意洋洋,拿腔拿调的开口道:“这事就要从北宋末年讲起了,话说……”
“北宋是什么?”崔翊君莫名其妙。
“你从这里讲起,咱们今天陌上芳菲也不用看了,听你讲到白虎堂就得到后半夜了。”我笑着捏了一把凤凰的笑脸,然后含糊的跟崔翊君解释了一下,说北宋是书里的一个朝代。
凤凰则起哄道:“让哥哥讲好了,我要听我要听!哥哥有好久没有跟我讲这些故事了。”
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台子,道:“你不看演出了?”
凤凰撇了撇嘴:“江姐姐下去之后,我觉得这些节目都没什么意思了,也不知道她下一次什么时候上来。哥哥先给我们讲好了。”
崔翊君也笑道:“妾身从来没听过老爷讲的故事,只从小姐哪里听到过一些。”
我记得我曾经跟崔翊君讲过一小段射雕里的桃花岛惨案,关于笔画的一些解读。她当时听得也很认真。夏烟亦是一脸期待的看着我,她从前应该听我讲故事哄过凤凰,只不过都是些残缺的片段罢了。
我低头理了理思路,决定讲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物故事,便先从鲁智深在相国寺倒拔垂杨柳讲起。然后便是林冲入场,两人比斗之后结拜。再后来就是高衙内调戏林娘子引发的一系列连锁事故。最后以高太尉使人卖刀,再诱骗林冲进了白虎节堂被下狱结束。
夏烟颇为不解:“这林教头分明是被骗进去的,为什么说是误入呢?”
凤凰插嘴道:“哥哥忘记解释了。林冲被下狱之后,开封府尹知他冤枉,在他的周旋之下,最后定了林冲“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之罪,脊杖二十,刺配沧州。”
这孩子记性真是够好的,我含着笑摸了摸她的头。夏烟这才明白,点点头道:“这高太尉一家着实可恶!林教头这好端端的……一下子就家破人亡了。”
凤凰又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林冲去沧州之前,还专门休了林娘子呢。”
夏烟更是大惊失色,连连追问林娘子最后怎么了,等得知林娘子后来宁死不从被逼自尽,竟然当场落下泪来。我只好笑着哄道:“不过是一个杜撰的故事罢了,你呀,何至于此。”
凤凰撇着嘴道:“我反正觉得林冲也不是什么好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却只想着休妻撇清关系,真真是让人不舒服。不过后面的故事倒是十分的精彩。”她也不等夏烟反应,自顾自的讲起了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以及后面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夏烟被故事所吸引,倒是不知不觉中止住了眼泪,让我暗觉好笑。
崔翊君从头到尾一直认真的听着故事却一言不发,我趁着间隙偷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楞了一下,随即笑道:“老爷这个故事跌宕起伏、着实精彩,妾身听得有些入迷了,并没有什么问题。”她顿了一下,然后又道:“妾身猜想,若真的排这出戏,江小姐定然还是演林娘子罢。这出戏也未必要把林教头遇到的东西都演出来,只需演林娘子从被调戏到被休弃,再到被逼自尽便是数出好戏。以江小姐之绝美身姿,这出戏或许以后就是传世经典之作。”
女人的视角还真是不一样,我大有顿悟之感。若是这么演,误入白虎堂虽然林娘子没有出场,但仍旧可以说是林娘子人生最大的变故,在此之后她便家破人亡。这个心路历程绝对能让江浸月这样的大家演的凄美绝伦。只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紧,这出戏这次怕是看不了了,竹简的节目单也看来只是个废案罢了。我也忍不住觉得有些遗憾。
此时外面的又聒噪了起来,诸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江浸月换了身装扮又回到了台上,另外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似乎正是怜影。崔翊君笑道:“江小姐和怜影姑娘一齐上了,看来这就是今日外场的大轴了。”
我瞧着窗外日头渐偏,估摸已经是申末时分,再不完就要到晚饭时分了。如今樊阳城可是有宵禁的,楼里的特权阶级自然不用顾忌这个,这个完场时间倒是很照顾平民。
台子上的江浸月雍容端庄搬了把椅子坐在台面靠后的位置上,怜影则一身轻便走到了前台。江浸月手中的琵琶声响起之后,她一亮嗓子,怜影就开始翩翩起舞。我惊愕万分,这赫然是之前她们两个专门来我家答谢我时所演出的《小桥人家》。歌声婉转仿佛林间百灵,舞姿灵动犹如掌上飞燕。歌舞相和,一时间诸人都看的痴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歌听舞歇,台子周围和望山楼上下才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之声,凤凰夏烟大声的叫好,崔翊君也是赞叹不已。我笑道:“不要急着叫好,后面还有一段儿。”
凤凰奇道:“不是结束了么,哥哥你怎么知道?”
台边和楼中的掌声经久不息,怜影站在原地,果然一点要退场的意思都没有。我笑着解释了一下,凤凰颇为不满的哼了一声。我却陡然想起,这两人同时在台子上,无论李珂到底是想对谁做点什么,现在显然是最佳的时机。刚才听歌赏舞太过入神,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我连忙急急的搜索了一下四周,台子周边人群太过密集,根本是不可能从中准确的找到某个人的。若是在楼内,空间相对狭小封闭,我即便只在房间内也能看顾好四周。楼外的台子可就不好应付了,我还需要看护凤凰,无法离开房间太远。我也不愿意带凤凰一起去台子周边挤人群,凤凰生平唯一一次和我走散便是在这样的人群之中,随后才有了中傀儡术入将军府的一系列后续故事。
可恶!怜影刚才来的时候不是说她不用登台么,难不成又是江浸月临时加的戏?我正彷徨无计,崔翊君凑过脸来,悄声道:“老爷不用担心,怜影姑娘那里我已经知会过孟班主了,他自然会在人群中做好应对,台子上眼下也有胡百臂在盯着呢。”
我心头一松,这两人是陌上芳菲的台柱,按理说没有谁能比作为班主的孟山更紧张此事了。我这个时候才猛然醒悟,自己真的是太蠢了,这种事应该找谁一直都有最佳答案,我前两日竟然一直眼巴巴的去找怜影,如今看来更像是我在故意找怜影邀功。崔翊君分明心里有数,却不点破,只一门心思跟我吃醋——怪不得她要吃这个醋!我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果然见她面含微笑,眼睛却朝我眨了数下。我一时间觉得她极为可恶,恨不得现在就抓住她咬上两口,再在她身上某处赏上两巴掌。
我压下心思,若无其事的笑道:“翊君心思周全,倒是我欠了考虑了。”崔翊君不答,只发出一声轻笑。我只好挠了挠头,道:“我是真没想到这个方向去……”
崔翊君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答道:“老爷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咳。”我咂摸咂摸,感觉还是醋味,便把脸又转回窗外,“看戏,看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