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不认同赵大人的说法。”
“把汉那吉部是草原蛮族,信奉萨满教。”
“他们不念道德文章,不知天地玄黄,是所谓化外之民、旁门左道。”
“陛下贵为九五,乃至尊正统。”
“天意岂能指引陛下,去做把汉那吉部的天子?”
“难道说,今后我大明天子不修道德、不参玄功,也去练那劳什子的萨满教?”
严世番的声音极大,反复回荡在金銮殿上。
“住口!”
“严世番,你在胡说些什么!?”
出言呵斥严世番的不是旁人,正是严嵩自己。
首辅开口了,次辅徐阶就不好说话了。
徐阶双手藏在官袍大袖中,竟因气愤和挫败而微微颤抖!
论急智、诡辩之才,严世番确实大明第一!
至少,包括徐阶、赵贞吉在内,这些正统清流的儒修,在唇齿之争中很难胜过他。
“陛下!”
严嵩又转身,对着帷幕下拜。
“臣教子不严,令严世番殿前失仪,臣有罪。”
徐阶听着,却是痛苦的闭上眼睛。
请罪?
在场只要不是傻子就都明白,严世番分明是拿捏住了要害,一席话直接辩倒了赵贞吉对‘胡’字的解读。
厉害啊!
大明天子若收降草原把汉那吉部,就等于是草原天子,还要信奉萨满教?
嘉靖帝怎肯接受!?
可怜的把汉那吉部,终嘉靖一朝,都别想归入中原王朝了。
嗡!
伴随着一声磬响,帷幕竟被拉开。
御座上,身穿道袍做闭目入定状的嘉靖帝,缓缓睁开了眼。
“严世番有何罪?”
嘉靖帝开口,徐阶顿时心凉了半截。
此刻,满朝文武清晰的看见,嘉靖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怒色。
“首辅,你并非教子无方。”
“严世番说得对。”
“朕是天子,代表天道正统,岂能与化外蛮夷为伍?”
“赵贞吉不读书、不明理,妄议国事,即刻罢免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跪在地上的赵贞吉,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嘉靖帝,在感受到对方冷漠且愤怒的目光中,又立刻将头低下。
赵贞吉浑身颤抖,心神痛苦至极!
他寒窗苦读多年,一朝金榜题名,总想着不惜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可惜啊,圣上不用!
赵贞吉又下意识去看严世番,这人就跪在自己身旁。
他看见了。
严世番保持跪拜的姿势,但微微侧头,也正用阴冷讥讽的目光看向自己!
透骨的寒意……
赵贞吉仿佛灵魂出窍,又像不知所措的孤魂野鬼。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麻木呆滞的开口:“臣……臣……臣谢恩。”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即便被罢官,也必须称谢。
殿前武士走过来,当众扒掉了赵贞吉的官帽、官服。
众目睽睽之下,徐阶原定明年升任礼部尚书的赵贞吉赵大人,以极羞耻狼狈的姿态,离开了金銮殿。
“严世番。”
“臣在。”
“你刚才辩驳了赵贞吉的‘胡’字,再说说他的‘云’字错在哪里吧。”
“是!”
严世番大喜,徐阶却快掉下泪来。
圣意!
这就是圣意!
原来,嘉靖帝在听完赵贞吉的解释后,就已经否定了他。
这一场御前廷辩,从一开始清流党就输了。
百官之中,清流官员瑟瑟发抖,一个个脸色惨白。
到了此时此刻,哪怕智商再低的官员也明白,嘉靖帝是支持严党的。
而大明嘉靖一朝,官员个个都是人精,根本没有弱智。
“陛下,赵贞吉说‘云’字是指云梦山,这当然大错特错。”
“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太祖曾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陛下降天恩于鬼谷后人,对方不领恩,那么从今以后,唯有白刃对之而已。”
“天恩浩荡,但鬼谷后人哪里有资格再受陛下天恩?”
徐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痛苦的看着严世番,严世番也用胜利者的眼神看向他。
差距!
巨大的差距!
今日这朝堂之上,徐阶身边竟无一人能在辩才上胜过严世番。
连他自己也不行!
“太岳啊……”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你护送太子去寻那虚无缥缈的南巢呢?”
张居正不在京城。
按照国师蓝道行的说法,唯有一处名为‘南巢’的古地名,能让重伤昏迷不醒的万历太子醒来。
张居正亲自护送,按蓝道行指引的模糊方向,带着万历太子去了。
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这一去,嘉靖帝连送行都没有,仿佛万历死在外面也没关系。
“非常好。”
嘉靖帝再度开口,重复了明太祖的那句名言。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诸位爱卿,徐阁老,你们难道都忘了吗?”
徐阶当即跪下!
“臣……不敢忘!”
除了这四个字,徐阶再也无话可说。
嘉靖帝深深的看了徐阶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旁边的严嵩身上。
“惟中。”
“天降大瑞,你这位首辅静默不言,这可不好啊。”
“说说吧。”
“胡云当归,你以为是何意?”
在场文武官员,罕见的全部明白了嘉靖帝的心意。
他点名严嵩,是要首辅一锤定音。
廷辩?
大明朝有天子在,一切以圣心裁定,核心廷前辩论?
百官们此刻才发现,自己寒窗苦读修来的满腹经纶,原来根本没有用处。
“是,陛下。”
严嵩跪下,开始陈奏。
“臣以为,云者云州也。”
“我大明坐享两京一十三省之万里江山,自立国以来,从未将国土半寸许人,亦从未放弃一城一地。”
“云之当归,乃天意大明应该收服云州失地。”
“我大明,从来不是半壁江山之偏暗王朝!”
此刻,垂垂老矣的严嵩居然掷地有声。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才是清流领袖、国朝正气!
御阶上,嘉靖帝微笑点头,也说了一个字:
“善!”
严嵩继续道:“陛下,臣斗胆揣测天意,所谓‘胡’并非地名,亦非化外蛮族之名,乃是应在一个人身上!”
“是谁?”嘉靖帝问道。
这答案,满朝文武都知道,嘉靖帝也知道。
但该走的流程必须走,该问的必须问。
严嵩朗声道:“胡者,胡宗宪也。云州当归大明,胡宗宪当归云州!臣以为,天意命胡宗宪再战云州,夺我大明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