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魔起身,踱步到几盆菊花跟前,继续说道:“我看到这黄菊,不由的想起黄兄。我们五魔之中,虽然黄龙兄武功最差,但我却最佩服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最有志向,不甘此生碌碌无为,甚至为了这个信念甘愿在鼎盛时期,急流勇退,潜心隐没修炼。只可惜依然没有摆脱被清理出武林这块逐鹿之地的命运,而我们其他东邪、南巫、西妖、北鬼这四个没心没肺的魔首,却还在为了营营小利,没头没脑的争夺忙碌,殊不知忙来忙去一场空。《庄子山木》说: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说的就是我们吧。”怒煞伺机道:“甘老剑客,您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吧。”
甘擎笑笑,不置可否,回到桌前落座,往几位的杯盏中,又续了续茶水,昙鸾微笑不语,甘擎继续说:“黄兄的苦恼在于判断错了形式,也判断错了将来武林的发展格局。甘某鲁莽,可否请问道友,当今武林将会是何种格局,这种格局与朝廷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昙鸾双手合十,微微一笑,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出家人,不懂庙堂之事,不过道兄垂问,我试着说说。社稷政治,除王法之外还要教化。纵观继春秋战国至秦汉统一,从三国分立到晋归一统,自八王之乱现南北分立,就文化构架而言,最终形成以儒家为主体,以佛道为两翼的格局。也就是有人评说的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或说儒家为体,道家是相,佛家归用的关系。三者之间即相互冲突,又相互融合,鼎足而立。其他各家各说,也始归结为三教九流,三教位尊,九流卑次。反映在江湖之中,大同小异,却正好互补,基本上以佛道两家并峙,儒家伴之,九流为末。但归根结底,都以王家社稷为根本,不可动摇。”
昙鸾刚刚说的三教九流,三教指儒、释、道,九流则通常指尊卑不同的九种身份,尊卑依次为帝王、文士、官吏、医卜、僧道、士兵、农民、工匠、商贾。三教九流有时候也泛指儒家、道家、佛家、墨家、法家、名家、杂家、农家、纵横家、阴阳家、小说家。
东魔一笑拱拱手说:“道友虽身在出世离俗之教,为一派开宗师祖,却对时势洞若观火,令甘某佩服。道友说得对,强者尊儒,智者信道,慧者崇佛,的确是个写照。今天我们不谈庙堂,再论江湖。当今武林,无分南北,正如道友所论,现在以佛道两家并峙,儒家晚之,九流为末。而黄兄恰恰忽视了这点,他妄图用阴阳宫来统治整个武林,阴阳宫充其量是阴阳家的延伸,在九流之中排末。以九流之末的卑微想跻身三教之首的尊贵,不啻为与虎谋皮,后果是可想而知的。道友,你说是吧。”昙鸾听了,略微沉吟,然后微微的点头。
怒煞前些天就在观里听过甘擎的高谈阔论,当时老剑客说的太快太玄,包括他在内都没有跟上东魔的节奏,更谈不上理解他的真意。当时谈到惠嶷被放逐的原因,只说是因为和少林寺等抢夺地牌,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深层次的政治和文化的原因。看来当时甘剑客没如此深刻的解释,估计是怕五魔的知识底蕴不够、听不明白,而当着昙鸾大师,则另当别论。
甘擎接着说:“道友,您可知,三教为尊中,现在平衡如何呢?”“贫僧也略晓一二,佛道分南北,孔教在东,因此五大门派中,儒教一席,南道教茅山宗为一席,北道教楼观宗为一席,北佛教禅宗为一席,南佛教法性宗为一席。儒释道总体格局基本不会变,否则帝国政治便会干预,因此要变只会变佛教或道教内部宗派的进退。”
“道友真是高论。哦,茶有些凉了,茶博士,换换水。二位,庐山茶与别的茶,泡法略有不同,顺序是先倒水后放茶,要求水温不能太高,因此喝一会儿就得重新换水。我们这是第二道,味道已经淡许多,二位可以加些菊花去去秋日之躁,随口味自便。”说着他用镊子夹了一片放在刚才博士已经倒空的杯子,然后递在茶童跟前,茶童给斟好。
旁边驰观主看了,不由得心里感慨,心说看人家东邪,生活真讲究品味,喝个茶水,温度都有这些说道。懂得这些倒是真好,起码说话聊天不会冷场,还显得有学问。这个东邪,都到正题了,不赶紧往下说,真有抻头,是不是没词儿了,想词儿呢?
只见东邪又说“道友刚才之言说的准确,把天下武林的形式大而概之。武林本是脱离世俗的另一个世界,却因为现在是南北两朝,进而形成南北共存的格局,而这个格局会持续一个时期,那么五大门派共掌江湖的局面也会维持。所以说阴阳宫想独霸武林,必然招致五大门派儒释道的共同反对。但阴阳宫寄居的净土宗,与五大门派倒还能相安无恙,是吧?”
甘擎说着,随意的瞟了一眼昙鸾,轻轻的端起茶盏,礼貌的让让,微微韵了一口。因为怒煞那天听了东邪的意图,知道说到这儿,才开始正题,不由得偷眼看看昙鸾。
昙鸾不动声色,慢条斯理的品着茶,轻松的说:“是啊,这也是五瑞龙虎雀龟风平浪静之所在。”怒煞听了,心想,这个昙鸾也不好惹,说话软中硬,不好对付,看看东邪怎么办?
没想到,东邪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高兴起来,说道:“道友,英雄所见!如今,北朝佛教以京城禅宗领袖各宗,能与之比肩的,除了五台山华严宗、灵岩寺法性北宗、再就是大师的净土宗。可惜华严宗灵辩大师英年早逝,以至于五台山刚刚可以动摇禅宗根基,就被扼杀在萌芽。灵岩寺刚刚在山东风生水起,听说已被南宗要予以脱离,不过他太远先不提。最可惜的是净土宗刚开始广布信众,就被以阴阳宫贻害五大门派为借口,去其羽翼。
“此外,据我所知,京城禅宗,内部成分复杂,有地论的南道系、北道系,少林自身也有佛陀一脉和达摩一脉。这其中,南道系、北道系各执一词,达摩和菩提流支经常比论楞伽,深山之禅与都市之禅常常争论短长,难辨清楚。我听说北道系的菩提流支大师,曾和昙鸾道友有师徒之谊,他赠送过您《观无量寿经》,用以帮助道友完成《往生论注》。惠嶷道兄事出之时,禅宗内部曾经想把他的道场都占为己有,若不是菩提流支占据京城、从中阻拦,怕是已经没有净土宗在京城的存在了。所以别看道兄现在似乎表面太太平平,其实内中风雨飘摇。现在净土宗的规模与日俱增,眼看已经超过禅宗,少林与北岳悬空寺、东岳灵岩寺已经联手,并且联络了儒教的朝堂宗,就等净土宗的一个态度。如果净土宗继续与禅宗竞争北朝佛教领袖地位,那么下一个惠嶷恐怕就是昙鸾道友了吧。如果那样,道友空有一腔济世救民之热血,枉费一部往生极乐之法门,都会付之东流。而且表态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单等黄金武士尘埃落定,必会有一场新的武林浩劫破土萌生。”
昙鸾不置可否,神情自若的说:“道兄,累卵之危,尚且担忧我之境遇,贫僧感激不尽。”甘擎说:“不敢。我甘某虽然不若大师着书立说、了生死无、普度众生,但也不是糊涂之人。想我五魔都是战国百家之后,造化弄人,我们这些九流之末,不但没有自己立教成派,反而中道没落。可是我们仍不自量力、抱残守缺,且不愿与佛道合流,因此只能是沦落为江湖末流,甚至是绿林另类。今侥幸在剑侠图中残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则是被武林正派,牵绊于牢笼之中。黄兄愤而反抗,结果成为阶下之囚,我们剩余几个,早晚也会任人宰割,我想剑士比武之后,就会有牵制我们的办法出炉。我从来不做自欺欺人、刻意隐瞒,贻笑大方之事。为今之计,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甘某有一良方,可解你我唇亡齿寒之苦,倒悬累卵之危,且不辜负黄兄的苦衷,不枉黄兄阎罗殿中来回,只是不知道兄可屈就否?”
昙鸾先笑笑继而面色凝重,站起身形手缕佛珠,走到秋菊之前,看着黄金粲粲、白玉亭亭之姿,口中默念佛号。他此刻已知道东邪之意是让他取代中尸成为五魔,因此犹豫不决。
甘擎也起身,默默来到昙鸾身后,静立了片刻说:“《离骚》云: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今人有诗:秋菊有佳色,更露摄其英。可见秋菊被称为芳熏百草,色艳群英,可说是高风亮节,花中隐士。正如昌机兄舍生取义,舍己为人的气度。世人多为名利二字所累,名利名利,名在利前。连前朝武帝都曾经说过不得慕虚名而处实害。”
甘擎顿了顿,回头看看姜斌,怒煞领会,连忙招呼童子,俩人远远的退到房前的菊花前恭候。甘擎接着说:“道兄曾经为疾病困扰,外出求医,并在骊山禅定悟证净土法门,境界直上剑客之列,已成为超脱之人。还听说你已经找到传人,可以继承你的衣钵,之后你要去南朝找陶弘景法师学习延年益寿之法。不知您听说过没有?陶老剑客将菊花分为“真菊”和“苦薏”两种。茎紫、气香而味甘,叶可作羹食者为真菊;青紫而大,作蒿艾气,味苦不堪食者名苦薏,非真菊也。我想这真菊,是‘只缘霜重方成杰’,才有‘梁苑东篱到如今’的气概。”
昙鸾回过头来,神色宁静,对东邪施礼说道:“人说甘木帝,学冠古今,儒雅无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多蒙教诲,使贫僧看破‘名’之困扰。那就依道兄之意,贫僧但凭驱使。”
东邪连忙还礼说道:“岂敢,法师乃得窥天机之能,甘某怎敢屈尊与您,今后,您就是中央麒麟,为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之首,从此新五瑞齐备耳!”
果然,历史上五行瑞兽从此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和黄龙,改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与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