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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木蛟】

手记之一:此事无关风花雪月

星图谱:角木蛟者,乃苍龙之角也,位于苍龙之首,亦为东方青龙之首颗星宿。它在十二星座中属女宫二足,秤宫二足,即所谓之处女星座。龙角,古称为天门,属木,为蛟,为东方青龙七宿之首。

角木蛟在封神前原名叫做柏林,是截教门人,通天教主名下的弟子,后死于万仙阵。对此三字的解说是这样的:角可解释为角星的位置在青龙角的位置上;木是为了说明木星运行经过此星区;蛟则表明了角星的相貌如蛟龙一般,是与青龙形象相似却没有角的神兽。

此星座的人本性善良、处事认真,为人谨慎,而不易表露爱意,情绪敏感易变,有很重的悲观思想,且乖癖执拗。女性多为外表随和、美丽多姿的窈窕淑女,内在则刚愎顽固,有稳重文静的气质,占有欲强烈。家庭运则较差,婚姻上会很坎坷。另外很讲究温馨气氛,追求纯洁的爱,感情至上型。

星相学认为角宿与女宿上一世为荣亲,有血缘关系。故这一世也因有亲属关系而再度重逢,但是不一定能成为血缘关系,可是彼此又形影不离。因此他们相见时就很亲近,既无恩怨亦无债。

43床的病历上对患者的基本情况是这样记载的:天宇,男性,现年五十八岁,是浩天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出生于xxxx年x月x日,无家族精神病遗传史。

这是一个老年精神病患者,入院已经有六个多月了。他入院是我到门诊上去接的,而门诊的白主任也没有更多的资料提供给我,因为患者本人无话可说,送他来的家属也是缄口不语。短短的几句诊断记录,让我很不愉快。可是,白主任在院长的面前属于很得宠的人,我也惹不起。岂止是我惹不起,我们医院的所有人对她都是退避三舍的。

我们院长也是很有远见的,这个白主任长着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瘦长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每次看人都是低下头以一种格外让人不爽的神态瞅着你,特别的难受。她是很早下过乡的那批知情,后来返城时运气很好,被送到卫校学了两年,出来就成了医生了。那时候我们单位的专业人员很少,除了院长是个大学毕业生,其他的都是半路的大夫,护理人员倒还有四五个是在一些科班的护校学过的。

所以,白主任这个当时的白大夫,和同时学习的另外两个知情就被当做了宝贝一样对待,没几年就在病区做到了主任的位置上。后来,分来的中专、大专的医生也有几个了,本科生虽然凤毛麟角,也来了三五个医学院的,这些后来的医生几年后也都经验丰富了时,白主任就不想在病区做主任了,因为病房还是很辛苦的,每个医生要管几十个病人,虽然主任可以少一点儿,但是也不能一个都不管。

白主任就动了些心思,不知怎么就巴结上了我们单位那个山东大汉的院长,在单位的一次人事动荡中,顺利的挤走了身兼多职的门诊主任,自己坐上了这个宝座。可能很多人觉得门诊主任每天接待那么多的患者,应该更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单位地处郊区,距离市区有二十多公里远,还基本上不接收非精神科的门诊。所以,我们单位的门诊主任是一个全院医生都眼馋的很吃香的位置,这从原来那个主任最后气的调走就可以知道。

我还知道那个原来的门诊主任调走以后,还是特别的郁郁寡欢,在新单位工作也不顺利,结果还差两年就要退休了,得了脑梗塞瘫痪在床上。

到我们单位来住院的所有病人,都是要在门诊经过初步诊断后,按照缴费的情况,由白主任分到各个病区的,没有大医院那种认识人了就直接去病区的道理。所以,门诊主任就有一个不轻易发觉的特权,她可以把稍微好一点儿的病人给你,也可以把特别埋汰的病人给你,虽然表面看分病人这件事有规定,也有登记本在那里,可是最简单的,白主任因为很讨厌我这个经常找她问题的新医生,所以两次在我们科的赵主任问她为什么又给我们一个身体差还有其他躯体疾病的病人时,她假装翻看登记本,然后假装很抱歉的说:对不起赵主任,我看错行了。

就这么的简单的把我们赵主任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但是也没有办法,不能再把病人推到其它病区了。赵主任为这事也教育过我好几次了,让我有时间给白主任也送点儿什么吃的喝的,别总跟人家作对了,埋汰病人在病区的治疗、护理和康复的工作量都很大,让大家都舒服一点儿不好吗?

我的授业老师是省内着名的路教授,我才不管什么白主任黑主任呢,我依然是我行我素,你白大主任爱咋咋地吧。

我去接这个患者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不到三行的门诊初诊记录,于是就刺了一下白主任说道:“白主任,你以后能不能把初诊记录再详细一点儿。这个新来的连是否有家族遗传史都没有问到啊,我们回头还要找病人的家属再问。”

白主任突然很礼貌的看着我说道:“哎呀,不好意思,小夏大夫,这次真的不是我疏忽,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你看病人的家属就在那边的凳子上坐着呢,她什么也不说。我一问她就看那个病人,病人只要不同意的她就不说。真的不是我的原因。”

白主任这次突然这么客气,还让我有点儿不适应,因为每次我要是对初诊记录有疑问,她都是爱答不理的,搞烦了还挖苦我几句,什么路老师的高足有的是办法,什么我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一直都这样,有问题去找院长申诉吧,等等的。她今天这是怎么了?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啊,就和我们这里的地名完全是一样的了。我们这里民间的地名叫法是:小拐湾村。不过今天的白主任都不是小拐弯了,而是特大的拐弯。

在我旁边等着带病人走的小张护士悄悄的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以为是在示意我要牢记我们赵主任的教导,不要惹白主任不舒服。我正准备再说的几句话,在白主任的恭敬,和小张护士的示意下就憋回去了。

我把病人的外观又做了几分钟的探查,没发现有躯体上明显的反常情况,就也客气的对白主任说了一句“那我们就带病人回去了”,看着白主任脸上的微笑,我觉得太恶心,没再多说什么就推开门诊主任办公室的门,然后对坐在角落的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你是病人家属吧?先跟着我们去病区吧,可能还有些事需要给你交代的”。

我在最前面走,后面是那个我还没怎么看清楚的女人,她挽着病人的胳膊慢慢的跟着我。小张护士在最后,这是很标准的精神病院的带病人的规矩。每一个病人必须一刻都不能脱离工作人员的视线,也就是不能没有监视,除非是在病房里每个病人睡觉的房间,或者是卫生间。我查过资料,国外有一些特殊的精神病院在病室和卫生间都安装了清晰度很高的监控设备,但是被告到法庭的不在少数,然而为了精神病人的安全,还是有很多医院坚持这样做。这种官司打起来没什么意思,医院觉得这些病人的家属太没有安全意识,或者太矫情了,一个傻不拉几的精神病人有什么隐私的,他们洗澡的时候那还不是啥都让工作人员看的一清二楚的了。

我们医院的经济实力没有那么雄厚,要是靠着病人的住院费来安装这些监控病人一举一动的设备,我估计还要奋斗至少一百年,这绝不是夸张。这几年我们单位的监控设备多了起来,但是也绝没有像国外安装到病室、厕所、洗澡间里,那样侵犯了病人的隐私,我们倒不是怕家属投诉,是因为我们医院有充分的自信不会让病人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自杀。

当然,这些监控设备主要还是为了安全考虑的,安装在院区的各个路口、围墙、楼栋的高点等地方,主要的投资还是上级主管局,根据国家有关文件的要求,每年给我们投一点儿,逐渐的已经全院全覆盖了。病区里的监控也有,都是走廊,或者治疗室和工疗室等大众地方。

我们医院对病人的护理管理实行每天的定时巡视这个几十年不变的制度,到了大小夜班的时候,值班的护士、护工或者护理员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到病室里巡视一次,确保患者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最主要的还是给病人掖一下被角,让他们冬天不要被冻着或者受凉了,对那些年纪比较小的病人就要看看是不是翻腾的掉下床了,还有一些病人很“坏”,他们把大小便故意的拉在床上,于是工作人员就要掌握这样的病人的习惯,这需要观察很长一段时间,总结出他们的规律,在他们最可能在床上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及时的出现;制止他们的坏行为。其实,这也是部分病人的病态表现,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使坏。

总之,在精神病院是不能让病人有一秒钟脱离开工作人员的视线的,那样特别的危险,病人在没有监管下杀人、伤人的事情时有报道,不是小事。这样的规定在我们每个部门的工作职责中都有,只要是接触病人了,就必须严格遵守这条规定,一旦被领导发现违反了这条规定的职工,处罚是相当严重的。

快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小张护士让病人和家属在门边稍微等一下,然后她去开门。那时候我们单位还是使用的通锁,全院所有病区的门锁都是一个规格的,而全院有进入病区需要的工作人员,比如医生、护士和后勤保障部门的人,都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所有病区的大门。领取钥匙在办公室,也有严格和明确的规定,限定了范围,不是每个职工都有,也不是一参加工作就发,需要三个月的工龄,经过部门打报告到院领导那里得到批准以后才发的。后来,这个程序更复杂了,因为我工作一年多以后单位先后成立了各个比较正规的职能部门,就要经过职能部门的主任审批,再由主管院领导批字。

进了病区以后,生活护士就把病人带走了,这时候小张护士才悄悄的凑到我的身边说道:“夏大夫,你不知道吗?上周的病例讨论会上,路教授把白主任批了一顿啊,说她的门诊初诊病历记录太简单了,不利于对病人治疗的正常开展。听说,把白主任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上周的病例讨论会我因为家里有事请假了没参加,怪不得今天老白同志的态度这么好,原来是这样的。这个事我给路老师说过好几次,他就专门看了好几个病人的门诊出诊记录,虽然现场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眉头紧皱。路老师是权威,他的批评还是很有份量的。

这个叫天宇的病人是十一月底来的,那几天的天气还特别的好,前几天下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地面上没有冰。被积雪覆盖的树木一派冰清玉洁的样子,煞是惹人喜爱。

看着生活护士带走了病人,我回过头对病人的家属说道:“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些事情我还要问一下你,而且还有一些我们医院的规定这些都药再给你交代好,门诊上是没有这个义务的。”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长的很漂亮,加上她温柔恬静的样子让人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她穿着今年很流行的那种粉色羽绒服,有一点儿稍胖的华贵的美丽。她的两只眼睛很迷人,长长的睫毛和弯弯的眉毛相互称着格外的和谐,这种眼睛的女人对男人有一种诱惑感,我曾经看过有关相貌学的相书,那是我哥哥特别感兴趣的一门学问,他经常给我灌输这类人的长相、血型、骨骼等方面的知识,引起我的兴趣也跟着学了两年多。后来我学医了也就不再感兴趣了,但是一些基本的知识还在脑子里。

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对她说话,而是一直看着天宇在视线里消失了,才回身对着我点点头,然后跟着我转身了。我这时还在想着这个女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而那个叫天宇的,我在门诊扫了一眼病历就发现他有五十七岁了,但是白主任的病情介绍栏中,写的他们是夫妻。这样的老夫少妻的,在现实中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忽然回想起天宇的职业栏里写的是某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这个职务对我还是新鲜的,因为我还没有接触过这么高职位,或者说高收入的精神病人。在我的印象里,有钱人包二奶、养小三也是经常听到的正常现象,可是她却让白主任写的是“夫妻”。

她跟着我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示意她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后,就从身后书架顶上取下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她。以前我们医院都是给病人家属倒茶水,但是几乎没有多少家属愿意喝病房里的茶水,可能是有所顾忌的原因吧。几个病区都给院长报告,于是单位从住院费中挤出一些钱,给每个病区都定时配发整箱的矿泉水,但是不允许工作人员使用这矿泉水,被发现了要加一倍的价扣钱的。

她接过矿泉水,但是并没有打开,而是坐在了我们办公室那个已经有些年代的旧沙发上,然后就低下了头,好像是在等着我的发问。

我打开门诊记录,用两分钟时间再次仔细的看了一遍,病人的基本情况是刚才我说的那样,天宇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但是好像这个公司的名气并不大,我对这个公司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估计也就是挂靠在哪一家大公司名下,跟着赚一些小钱的那种皮包公司吧。改革开放以后用这种形式挣钱的人挣钱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事,挂靠的时候签好协议,最多每年给上级公司交一些管理费呀之类的,然后就没什么需要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破事儿了。

然后,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漂亮的女人,而她依然低着头不看我,两只手紧紧抓着那瓶矿泉水。屋子里有点儿热,暖气是第一趟管线从我们医院过的,而我们病区又是第一个入水口,所以我们病区是全院最热的地方。我想点支烟抽,但是又觉得不合适,所以把掏出来的烟盒又放在了办公桌上,手里拿着打火机把玩着。我突然还不想具体问她什么,只是通过安静给她一个思考的时间,我知道在门诊她没有对白主任多说什么,因此我也担心如果我贸然的问一些关于天宇的敏感问题,会引起她的过度戒备而什么也得不到。

询问病史也是精神科医生的一项本领,与综合性医院不同的是,我们的病人很特殊,他们对自己或者家属的病情大多数都有忌讳心理,不太愿意提供更加详细的病史。综合性医院的病人巴不得把自己知道的病情表现,或者既往病史告诉医生,他们以为那样就能让医生更好的做出判断,从而采取更加有效的治疗方法让他们早点出院,毕竟住院都是要花钱的,虽然有医保,可是自己也要掏不少的钱。哪个人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在我们的生活水平还不是很高的年代,每一分钱都很珍贵。我的工资当时每个月也就是一百多一点儿的样子。

作为才工作了三年多的精神科医生,我的经验还不足,没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在老医生们的带领下对精神病、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才是一个入门阶段。所以,我们赵主任对我格外好,有新病人都是让我去接,而且采集病程的第一步交给我,这对我是个很好的锻炼,他也是看着路老师的面子,如果我的水平提高的很快,他也很有面子,路老师也会高兴。因此,我最近一年多几乎把全病区新入的病人都了解了,因为他们都是我接来的。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我开始问话了。

我问道:“请问你—你爱人是什么时候发现有精神病的症状的?你—是否了解这个过程?”

她此时也抬起头,把她漂亮的容貌展示给我,她的表情很淡然,看着我说道:“是他自己坚持要来住院的,我认为他没有精神病,但是他非要来。就是去年初的时候,他不小心在楼梯的台阶上磕了一下,也没有摔倒,把膝盖磕青了,有好几天他都很不舒服。然后他就心心念念这个事,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来了的样子。”

这真是很奇怪,这个事估计她没有给白主任说。否则,白主任可能要给医务部打电话,请路老师到门诊去做一次最简单的鉴定,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的白主任可能将根据路老师的再次诊断而拒绝他入院。虽然作为医院来说,收病人是可以挣钱,但是也不是没病也能来的。

其实,在精神病院也有被人求到的时候。我们医院可以出具精神残疾证明,也是劳动局和人事局的伤情鉴定机构,如果经过鉴定达到了一定的级别,比如基本丧失工作能力,是可以提前退休的。一个精神病人的伤残等级是可想而知的,哪个单位也不会允许有精神疾病的人上班,那太危险了,尤其是具有攻击性行为的患者对单位的每个职工都有很大的伤害性。

所以,在以前对医师资格证和从业许可证还不完善时,也有托关系来办精神残疾证的,达到等级可以退休了,或者在我们这里挂床半年,都是可以办理残疾证的。现在就不行了,谁都知道医师执业许可证很值钱,而且是越老越值钱的,退休以后随便在哪个医院都可以被返聘上,那就是钱。所以,我们的这个执业许可证很值钱,哪个医生也不愿意为了一点眼下的小利益就丢了这个证,因为一旦被举报属实,就将被吊销,就好像是企业的经营许可证被吊销了,那就没得好处了。

因此,现在我们的医生都非常的珍视这个执业许可证,不是特别特殊的情况,谁都是拒绝要来办理残疾证的要求的,即使贿赂的再多也不接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先着想,然后才考虑在什么情况下才可以接受不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那些东西,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毕竟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失去什么的。

为什么这个叫天宇的人自己要决定来住院?他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作怪?我还在想的时候,那个女人又说话了。对了,门诊记录上她的名字叫雅雯。

她继续说道:“他还让我一次性的缴纳了三年的住院费,看来是想在这里长期住院。我已经在你们的财务科签了协议,住院费也全部预交够了。”

她急于给我说这些是为什么?长期住院协议是我们医院最喜欢的事情,因为不必为经常拖欠住院费而烦恼,所以拖欠住院费的病人,不管是单位还是个人,我们都要派人上门讨要,单位还要给去收费的职工发午餐费或者出差费,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还不能算在病人的住院费用了,领导们对欠费病人的情况一般都是很恼火的。既然她这样说,我也就不好再深究她为什么不拒绝爱人一定要来住院的理由。

想了想,我又问道:“他再没有其他不同于常人的言语或者行为了吗?”

这次叫雅雯的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我看看她,觉得她似乎没什么还能再对我说的了,就打内线电话让护理上把一些医疗文件拿来。没一会儿,小张护士敲门进来,把需要病人家属签字的那些七八份医疗文件交给我,我逐一对每一份文件做了解释,并且请她在上面签字。我们医院除了与综合医院一样有卫生系统定制的规范性医疗文件以外,唯一还有一份经过卫生部门审核同意的《假出院和探视制度送来》,这是精神病院特有的。

精神病院的病人一般都住院的周期长,所以很难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回家去。所以,我们就有了这个假出院和探视制度。探视制度很好理解,是病人家属和亲人来医院探视的一些具体规定,无非是不得携带违禁物品和药品进入病区,不得将刀子、剪刀等危险物品交给病人使用,探视时必要情况下,我们将有专业的医护人员陪同,病人不得离开工作人员的视线等等,如果家属一定要带病人离开病区,则必须签同意书,在病人离开病区的时间段以内,病人所发生的的一切事情,都由其家属承担等。

假出院制度是为了对病人人性化管理而制定的一项制度,病人在经过家属申请,由我院专家组讨论后,如果病人处于康复稳定期,则可以提出一定时间的出院要求,在病区办理完假出院的有关手续后即可离院。一把把情况下,这都是逢到了大的年节假日的时候,让病人回家过年过节的。比如春节前,我们每年大概都有十几个病人可以出院,回家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过年,只要他们按时服药都可以安全的度过那几天。在假出院期间,我们会给病人保留床位,基本的床位费要按照规定收取,而其它的很多费用都免收了。

雅雯仔细看了每一份医疗文件,看来她或者她的家人是很少住院的,如果经常住院的人,对这些文件都很熟悉,不会很仔细的看每一份文件,至多是快速的浏览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或者新出来的规定和要求。她看的这么仔细,我就站起来打开窗户,点燃了一支烟,并且尽量把烟雾喷出窗外。

我的窗户正好面对着病区的小院,那个花坛上已经堆满了积雪,堆的很高,正中间的那棵小榆树的枝杈顽强的从积雪的顶子上钻了出来,把它有数的十几个树条伸向了苍茫的宇宙。这棵榆树不是我们种下的,是不知道哪一年飘来的榆钱,在这里扎下了以后,慢慢的、悄悄的长起来的。我来的时候它还很小,但是病区的职工们看着它如此顽强,就没有把它连根除掉,反而用心的修剪了它,使它竟然越长越高了。每年开春,职工就把它多余的有可能影响到它正常生长的那些枝杈剪掉,所以它就只有一个最粗的树干在生长。三年多来,它竟然与我们单位花钱请人栽培的那些大叶榆、圆冠榆等长的不相上下了。

有一次我们赵主任站在这棵树前抽着烟,思考了很久,我们问他想什么呢。他哈哈笑着用很浓重的河南话说道:“我在想它是什么品种的榆树?我看着与外面的哪一种榆树也不像啊。你们说咱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赵主任说的是实情,我们比照了全院几百棵高大或者低垂的榆树,它和哪一棵都没有亲戚关系。虽然它与几十年前前辈们种的榆树特别的像,可是它又太矮小了,难以与这些很可能的母树搭上关系,我们都怕那些老榆树嫌弃我们没有眼力见。

最后还是赵主任的脑子灵活,他使劲儿拍了一下大腿,很坚定的说道:“我看就叫它花坛榆吧!”

所有人都热烈的鼓掌,这棵榆树是脱离了母树后,在风中飘荡着来到了这个花坛,然后躲进泥土里,在春天的阳光雨露和夏天的绵绵细雨中悄然的长了出来,然后它又艰难的度过了第一个冷秋和寒冬,终于在第二年再次发出了嫩芽。当然,那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花坛里还有一棵无数次拔草的时候竟然忘记了拔掉的榆树枝。

我看着那棵已经有了两米多高的花坛榆,看不到它被雪埋住的部分,思绪还在飘飞,这个天宇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呢?哪个人吃饱了撑的非要给自己找个精神病的事情做?何况那个年代对精神病这事儿还是很忌讳的,谁家有了一个“疯子”或者“勺子”,很有点儿被街坊邻居瞧不起的。这个至少也有百万家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天宇,莫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干脆这一切本来就是个阴谋?

我突然在脑海里就出现了日本侦探片《追捕》,是有人有意为之吗?这实在是想不通,也搞不懂了。可是,我稍微回头看了一下正准备在医疗文件上签字的雅雯,她看着不像是有什么过多心机的女人。不能把每个人都想得太坏了,我再次告诫自己飘飞的思绪。然后把快抽完的烟把子摁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转过身坐在了我的办公椅上。

那个雅雯从茶几边儿走了过来,把所有签好字的医疗文件整齐的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回身又坐回了沙发上。这时候,她才慢慢的很优雅的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子,又很优雅的喝了一口。

我翻看着所有医疗文件,她的字很秀气,也很工整,每一笔都写的很认真。我看到所有该签名的地方她都签了,觉得也没什么再给她说的了,就看着她最后说道:“这里的一份文件上介绍了我们单位的具体情况,你能根据上面的介绍很容易的乘坐通道车或者开车来我们医院探视他。如果没有特殊需要,我们一般每周六可以探视,平时我们要对病人做治疗,和进行必要的康复训练,所以不适合探视。所以,你要是没有在规定时间来,需要提前给我们打电话。所有能够联系的电话也都在文件里,你自己留一份。”

她站起来,显然是认为我该说的和要问的都结束了,我看她准备离开,也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很自然的微笑着对她说道:“如果你还想和他说几句话,现在还可以。因为下午我们就要给他做一些必要的检查,那时候可能不方便了。还有就是,你需要专门记一下我们病区生活护士的电话,因为你有东西要送来的时候,必须要问一下她是否允许,否则的话你拿来后如果不能给他,将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

她还是很淡然的走到了门口,在我侧身的同时,走出了我的办公室,然后回过身对着我,微微的低头和弯了一下腰,以示对我的尊重和礼貌。

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并且指着观察室的方向,示意她现在就可以再去看一下天宇。她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对我低头弯腰表示感谢,随后就走向了病区的大门!

在下午的检查中,我们没有发现天宇有很明显的躯体方面的疾病,而且内脏各器官也很正常,说明除了从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就一句话也不说这个现象以外,他没有任何异常。总体说来,他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中年人,六十岁以前都可以叫做中年人,他还没有到老年的行列。可是按照以前的划分,五十七岁也是接近老年人的标准了。

所以,我们赵主任在我给他汇报了这个天宇的情况以后,叮嘱了几件事情。首先是要多注意观察病人,尽快了解他沉默寡言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事情导致他这样的;第二件事就是在用药上循序渐进,不能把他当做收容的患者下猛药控制病情。第三件事嘱咐我还是把他当做老年患者对待,在医嘱上把符合老年人特点的要求开上,让护士们多注意。

虽然我对主任的这么多不必要的担心不怎么在意,但是我是下级医师,必须服从上级医师的命令,更何况在行政级别上他还是我们病区的主任呢。我按照赵主任的要求,把他的规定都写进了病历,并且在长期和短期医嘱上都按照老年病人专门做了必要的提示和要求。

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我对这个病人的情况还是没有彻底的搞明白,只有他从不说话这一点与精神病挂钩,是比较典型的精神症状。我当然是希望尽快了解所有新入病人情况的,那样对我们开展治疗有很大帮助,可是天宇从来不说话,不但对我们是这样,甚至对他的妻子雅雯也是这样。

那个雅雯每周都会来探视,给他带来换洗的衣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准备的很细致,没有一次少一个。但是,天宇却拒绝雅雯给他换上新的,和脱掉旧的。雅雯也带一些很适合老年人吃的食品,看来她也是把天宇当做老年人对待的。这与我们赵主任的判断是完全一样的,我还真佩服赵主任的远见卓识。赵主任刚刚过五十岁,看来他也在为自己退休做打算,甚至有可能药房的苏大姐都在劝他戒酒戒烟,多注意身体,不要等老了的时候身体跟不上了,将来没有好身体带孙子了。

赵主任和苏大姐是一对很和谐的夫妻,他们在这个单位都有二十多年了,赵主任是军人出身,来单位后改行不做很拿手的行政工作,出去学了三年的精神科医疗,回来做了医生,凭着他那一股子干劲儿,很快就做到了病区的科主任。他在单位很有威信。苏大姐以前是护士,年纪稍微大了一点儿的时候就调到了药房,反正她也没信心把职称晋升到高级了,所以护理师她也满意,再有四五年就该退休了,儿子也快结婚了,她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对赵主任的身体她很担心,因为在部队上赵主任也是个冲劲儿很足的河南小子,长年累月的这样人就怕疾病淤积在身体内部,到老了的时候突然发出来。

不过,我看赵主任的身体倍儿棒,他走路的时候都是一副军人的样子带着风,说话虽然河南口音较重,但是干脆利索,从来没有拖泥带水。在病区里他说一不二,因为职务的缘故,其实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很讲规矩和制度,从来不违反规定,是一个值得尊重的领导。我们病区的所有人真的都很尊重他,他交代的工作必定是完成的好好的。

据我仔细的观察,在探视专用的接待室里,天宇和雅雯他们两个人说话也很少。雅雯总是一副很淡然恬静的样子,她看天宇的眼神是充满爱意的,这一点儿我充分肯定,雅雯对天宇的爱是完全的,也是非常真切的。但是,天宇对雅雯却很淡漠,有时候看着就像陌生人一样。他把雅雯带来的衣物接过后,就放在自己身边的木质沙发上,然后把带来的食物吃一些,剩下的也用塑料袋包好,放在沙发上。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等着雅雯赶快走。

我三个月来几乎每次都在周六让医务部的干事给我排上值班,反正我也没有结婚,没有家庭的负担,而且在单位还有住的地方,食堂的饭虽然不那么精致好吃,总是便宜吧。我们病区的其他三个医生都结婚了,对我这么大公无私的奉献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赵主任还专门告诉另外两个医生, 以后夏医生结婚有小孩了那就他们要多值班,把现在的值班补回来。

我就谦虚的说,不用不用,你们都有家有孩子,需要你们照顾的地方多,我一个吃饱全家不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我对吃饭也不讲究那么多。我还对王大夫说“我的丈母娘目前还不知道在哪里教育我未来的媳妇儿要好好的相夫教子呢”,王大夫就哈哈哈的笑着说: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以后的媳妇一定是很漂亮而且对你很好的女人,你就等着享你的福吧。

每周六的一大早,我赶着单位的大班车到了单位,探视的时间是在早晨的十一点,因为上班后我们还要交接班、查房,那时候是不适合家属来探视的。除非是有特殊病情,我们才提请通知家属来,在病床前给家属做交代,那样更加直观一些。

但是一般情况下,家属探视都是在十一点,我们每个病区也都是差个几分钟才允许家属进来。精神病院是必须要有绝对的制度执行力的,规定是什么就是什么,丝毫不允许违反,否则就有酿成巨大灾祸的可能。作为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治疗护理康复精神病人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保证患者安全才是重中之重的最大工作,最不容忽视的工作。

我每天值班的时候,下了班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着行政值班的领导,与值班的护士长到各个病区、后勤保障部门等做第一次的全面检查。所以,我必须先把白大褂带回家,下车的时候就穿好,因为院领导是坐专车来的,比班车早,山东人还几乎都是个急性子,他到了之后就在门卫室看当天送来的晚报,其实就是在等着我们值班的医疗护理人员。只要我们下车了,他也就从门卫室出来了,看着我们,那意思赶快的,马上跟着我到各部门去巡查吧。

在天宇住院刚刚三个月后的那个周六,因为张主任带着几个医护人员去参加省外的学术会议,所以临时让我周五和周六都值班。周六我早早的起来,到食堂吃了早饭后,就回到办公室赶紧穿好了白大褂,到门卫室等着。领导专车到了后,院长在大门口就下了车,看到我毕恭毕敬的站着,他很高兴的样子,然后就从皮包里拿出白大褂穿好,然后坐在门卫室的椅子上看报纸。

我站在大门口也没什么事儿干,就点了一支烟,看着快到春天的灰蒙蒙的天空。现在已经是二月底了,大西北的气候,天气在咋暖还寒中,穿多了中午热,穿少了早晚凉。

过了一会儿,大班车轰叫着驶进了院子,我们院长也适时的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他看着猛然刹车的大型龙江轿车,我听到他嘟囔了一句:“这个怂,开车就不能稳一点。”

这怪不得院长有点儿恼火,我们才调来不久的这个班车驾驶员是有色局系统的,以前开的都是大车,给其他地州运送矿石啊之类的,在高速上开惯了猛车,来我们单位好像还不适应,每次坐他开的车都有点儿提心吊胆的。他猛起猛刹,遇到路上有哪个司机的车慢一点儿了,他都是一脚油门超过去才开心,即使人家的车不慢,只要他想就要超,关键还有这个不以心情论,心情好了要超、心情不好了还是个超。

反正全院的职工对他开车意见一大堆,可是没办法,目前还只有他一个人有大车执照,换了其他人不能开。院长也安排人悄悄找他谈了,可是没有起到作用,他老先生还是我行我素,即使遇到院长了也是爱咋咋地,有本事你不让我开呗。搞得我们院长心里恼火还没辙,只能忍着了。

看到车上下来的值班护士长后,院长也没说话,迈开他的长腿就向病区走去,我赶紧和护士长跟上。

一个小时后我们查完房,院长到食堂找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后又到他的办公室坐了半小时左右,看看院里没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事儿了,就叫了驾驶员,坐上车回家去了。我等着门卫室的那个值班老师傅打来电话说院长的车走了,这才从办公室出来,今天我准备到后面的地里去踅摸一点儿大棚菜。去年九月,院长就让我们单位唯一的农工带着四十多个病人,在地里扎桩子、埋柱子,又拉起塑料顶子,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棚,还不比那些附近农民的差。

然后,就种了一些蔬菜。过春节的时候,我看到院长让那个农工采摘了好几份蔬菜包,然后慰问上级领导去了。估计现在大棚里还有一些,因为好几个人都说赶快去,去晚了就等着下一茬的菜了。能在这个初春的季节吃到新鲜的蔬菜,当然是很开心的事。昨晚我本来就想去的,结果那个农工喜欢打麻将,吃过了晚饭就到农场打麻将去了,农场几百户人家,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去的谁家。所以,只能在大棚紧锁的门口恨恨的叨叨两句,我不敢像有的职工那样把大棚从底下掀开,钻进去偷菜。一来我的力气没那么大,其他职工都是三五个的一起来,合力才能把大棚扎的严实的底座弄开,而且关键最后还要复原好,我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了。二来我毕竟是正规学校上了十几年的孩子,对这种硬闯的做法一直认为不道德,有做贼的嫌疑,这岂是我被所当为!光明正大的来,理直气壮的拿。

孔乙己不是说:读书人窃书不算偷嘛。我当面拿怎么也不是贼吧。哈哈。

走在小路上,我就已经看到十几个病人在一个人的带领下朝着后面的地里慢慢的走,估计是这会儿稍微热了一点,带着病人去干活比较好,对农活我也不懂。我拿出烟紧走几步跟上这些病人,那个农工在队伍的左边离病人大约十几米的距离,这也是规定的安全距离,他一个人带病人劳动,要是把每一个病人都看好确实很困难,那么关键的就是既要基本上把病人都放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又要把自己的安全做好。所以,站在病人队伍的侧面就是比较合适的。读者记住,一个人攻击他人的时候,正着身子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都是有冲击力的,但是如果一个人从侧身的位置向攻击对象发起攻击,那么就要好几个步骤。首先要把身子正过来面对被攻击对象,然后或同时做好身体各部位攻击准备,最后才能发起攻击。

这个过程本来就需要时间,而精神病人要做好这一切的准备就更加困难了,这样,看护病人的职工就能在发现病人有攻击性行为时及时采取防备措施,或者及时躲避攻击。当然,能够出来参加劳动的病人,都是经过筛选的,绝大多是病人或者这些病人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具备攻击性的。也就是说,这些病人的安全系数很高。除非在一些极端特殊的情况下,比如病人的某一个发病点被突然激发了,或者病人遇到了使他能激发的事物以及某些不可预知的现象,常见的如突然的炸雷、突然出现的异常情况。但是这种极端情况下,我们也不会让一些具备这种突发情况下有攻击行为的病人离开病区的。

赶上嘴里叼着莫合烟的农工老朱,我殷勤的给他递上了一支过滤嘴香烟,他接过以后夹在了耳朵上。一口山东音的嘀咕了好几句,我只听清了一句:“你值班?想拿点儿啥菜?”

只要听懂最后这句就可以了。

我也点上烟,吸了几口对他说道:“还是老朱辛苦,大家都休息了,你还要带着病人干活。以前没有大棚,周末休息你还可以去找人打麻将,现在只能下班后去。也怪辛苦的。”

老朱显然明白了我说的意思,连连点头,有咕噜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昨晚到农场的某某某家打麻将去了,运气不好还输了几十块,约好了今天晚饭后继续,你夏大夫昨晚白跑一趟,不过我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不像有些人总是把大棚的底子掀开了,他们是偷菜,你小夏不会那样做,一会儿我带你到我专门开的一片地里,那里我专门又锁了一道门,不让随便人进去。

这老朱还是挺有心眼的,我估计他在大棚里还搞了一个小大棚,估计是给领导开小灶的好菜,还有就是自己吃的。俗话说“杀猪宰羊厨师先尝”,这无可厚非的事,总不能让厨师看着杀好的猪宰好的羊,让别人先吃先尝吧。老朱就是种地的,哪能把最好的菜先给了别的人,自己吃剩下没人要的呢?

顺着紧挨着农场的那条不平的小路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三十多年前搭起的那个底座为砖石的木门,再朝里走就是最早的老院子了,那里是第一批职工上班的地方,现在还有一个泥巴合着稻草打起来的围墙的院子,里面是相对的两排泥巴房子,大概各有四五间房子,那时候一百多个病人就住在这里,职工在门口有两个房子,主要就是看住病人别跑了。现在都是养猪的了,以前还养过羊和鸡,但是没了,我来的时候就没有了,只有三十多头肥猪。再往后就是二百多亩地,在靠近水渠那里搭着大棚,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很远,可见那些偷菜的职工很执着,要走三五公里的路才能去大棚,回来还要背着或者提着偷来的菜走这么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呢。

老朱带着病人到原来的院子拿上劳动工具,我慢慢的朝最后面走着,来到大棚前,站着等老朱,并掏出一只眼,等老朱走过来了递给了他。他接过点上,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找到一把打开了大棚的门,让一个病人带着其他病人进去,他和我走在最后面。

大棚越有一亩地见方,有十几片隔开的地,种着十几样的蔬菜,但是有的看着已经没有了,估计刚过去的春节消耗了很多老朱的成果吧。里面是用炭火保温的,所以刚进去就觉得非常的闷热,隔着头顶的塑料,能看到微弱的阳光。

老朱喊了一嗓子后,几个病人就跟着他去把塑料棚子要掀开一点儿,让阳光在这时照射一下,快到中午了,阳光还是非常温煦的。还有十几个病人已经开始在几块地里忙碌起来了,他们有的在拔草,有的在用跑锄子整理已经没菜的地,还有的膝盖上放着工具,蹲在那里抽莫合烟。

我边走边看着身边地里的菜,小芹菜长势很好,这是最廉价的菜,炒肉很好吃。还有油白菜也很多,这个菜有大多数人不喜欢吃它,因为很多农民为了压秤,都等到快老了才摘,那样的油白菜虽然重量多一些,但是吃起来老了倒胃口。左边的那一片地里的生菜可能是才发出来的,看着喜人的不得了。我蹲下身子细心的摘了两颗生菜放到我带来的塑料袋里。这个菜洗干净了,拌着调料都可以直接吃的,然后顺手又掐了几颗小芹菜。

这时候老朱走过来说道:“这里的不好。”

然后他就径直朝后走,我跟着他一直走到最里边儿,那里还有一道门,也用锁子锁着。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钥匙,打开了门后走了进去。我跟着进去一看,我的天!

真是别有洞天啊!这里的地整理的非常齐整,我看老朱根本没有用那些干活粗糙的病人,因为病人大多木讷的很,干一些简单的粗活还可以,这里的地看来都是细活。一道道的田坎拍的规规矩矩的,架子都是用水泥打的桩子,铁丝连着,各种的蔬菜长势喜人。碧绿的黄瓜挂在藤蔓上,茄子有好几种样子,圆茄子和长茄子已经不新鲜了,还有一种淡绿色的茄子,老朱说是日本品种,我还没怎么见过这种茄子,老朱摘下一个放到我的塑料袋子里说道:“尝尝、尝尝,保证好吃的很。”

然后他边走边摘的,一会儿工夫就给我摘了西红柿、黄瓜和辣子等好几样,我的塑料袋子很快就满了。他回来把袋子交给我的时候,我已经把一支烟递给了他。

我也不急于就走,和老朱一起把这个小棚子的塑料掀开,两个人坐在靠近通风处的两个凳子上,抽着烟聊着天。

老朱如果讲话比较慢,我还是基本上可以听得懂他浓重的山东话的。但是,老朱有山东人的急性子脾气,惹急了就脸红脖子粗的说话,那样我就一句也搞不明白了。

我们俩聊了半小时左右,我觉得快到十一点了,就告辞老朱回到了病区。

我刚走进病区,就看到那个叫雅雯的女人正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手里拎着那个每次来都用的包,里面是给天宇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食品。我看到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径直走进了我自己的办公室。随后,我用内线电话告诉护士,一会儿让43床的家属探视完了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有些事情对她说。

大概我抽了三支烟后,我的门被敲响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门,是雅雯站在那里。她还是那样淡然的神情,双手握住放在身前的腹部位置,抬头看着我。

我转身然她进来,然后我坐到了我的椅子上,雅雯也习惯的坐在了沙发上,接过我递过去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她已经习惯了每次探视的时候,到我的办公室里,听我介绍一周来天宇的主要治疗、护理和康复情况了。

我今天有一些事情要对她说,所以在我的工作记事本上做了专门的提示。我看她坐好、喝水以后,才开口说道:“今天我还是先把天宇的一周情况给你讲一下。”

然后我就把情况详细的说了一遍,她一边听一边不时的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其实,这一周天宇没有什么特殊需要介绍的情况,所以我不到五分钟就讲完了。然后,我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准备讲其他事情。

我看着她说道:“那个,今天还有事情想告诉你。天宇住院到昨天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在这么长时间病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病人,是很少见的。所以我想,我想从下次探视开始,你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就是把以前你们在一起的生活细节,或者你们在一起度过的难忘的节日、纪念日等等,把那些很值得回忆的事情用一些你们之间常用的语言,就是你们的对话方式,你们聊天的方式,或者你们的任何方式对他表现一下。”

雅雯看着我,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进一步解释道:“我想每个人都有他始终不能忘怀的过去的重要事情。所以,我想请你帮助我们,我寄希望于可以唤醒天宇的某些记忆,这样对我掌握他的基本情况有好处,当然对我们开展必要的、有用的和针对性的治疗更好。”

这下她明白了,点点头。由于我对天宇病情始终持有怀疑的态度,所以我对雅雯是否是这个局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也有很深的怀疑想法,我这人的好奇心很重,我当然是希望能够尽快解开他们的这个谜的。看到她点头,我也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当是配合我们的工作了,于是我笑着没有再说话,那个意思是我今天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如果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办公室了。

这个女人很聪明,我知道她能看懂意思。果然,她站起来对我再次点头,然后就朝门口走去,打开门,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通过护士反映,那个叫雅雯的女人根据我们的安排,用一些他们过去的生活片段来提示,以唤醒天宇的记忆。看来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做对了,至少她在配合我们的工作。但是,又过了几个月,大概是天宇住院半年时间了,还是没有任何的效果,所以整个上午他们都是相对坐着又相互无语。而且,半年多来天宇依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天宇的门诊病历上是雅雯送天宇来时的口述情况,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她是天宇的妻子,雅雯的年龄为37岁。这是一对老夫少妻,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他们的感情还很深,因为我很注意的观察过他们在一起时,两个人的眼睛,这个世界上哪个人的眼睛都不会骗人的,除非是盲人。他们虽然不说话,但是相看的两眼里满是深情,这一点我很肯定了。

再加上这段时间中,雅雯一直细心的照料着这个叫做天宇的不算老的老人,他们相差了十一岁。那些换洗的衣物全部都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使用了当时还不怎么流行的洗衣液,我们在家里也有洗衣机,但是基本上都是用洗衣粉,洗衣液当时的价格还很昂贵,我们一般人是买不起的。两种不同的洗衣用品,洗出来的衣物效果不一样,特别是洗衣液总有一种清香。

雅雯带来的食品也很精致,一般家庭到了过年过节才买一些奢侈一下的。天宇除了把洗好的衣物和吃剩的食品自己收好这一点以外,都是好似不经意,其实很用心的看着雅雯,回到病室以后把衣物放在脸上贴一下闻一下,那种发自内心的爱恋,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护士看到了告诉我,这就更加坚定了我想对他们的故事一探究竟的渴望。

最初,我想当然的认为雅雯很可能是一个第三者,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包养的小三,可是半年多我没有见到其他女人来探视过一次天宇,所以这个想法是可以排除的,天宇和雅雯是一对真正的夫妻。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大,而且天宇有经济基础,但是雅雯怎么会爱上一个老头呢?

我虽然对房地产业没有过深的了解,但是也猜到天宇大概也有很雄厚的经济基础,他的公司是房地产开发,那个时候的房地产开发几乎都是赚钱的行业,只要有本事开这样的公司,几乎就没有赔本的。国家扶持的力度很大,因为让老百姓吃饱饭和住暖和是最基本的国策,吃饭的问题,一般人是很难染指的,那是基础中的基础,国家必须牢牢的抓住不放。但是,房地产业中,国家只是抓住了大的方向和大的脉搏,只要不是违法犯罪和行贿受贿的事情,只要不是惊动了中央或者百姓怨声载道,那么绝大多数的房地产业都是盈利的。

所以,我对他们的夫妻关系很好奇。可是,我没有一次有机会问到这件事,即使再好奇也只能慢慢的等待着。凭直觉,我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故事的,这几年来精神科生涯中不断被事实验证了的直觉,真的很准。

为了更好的给天宇创造康复的条件,在康复部的安排下,我们选择了一个心细的老护士专门照顾着天宇,从日常生活饮食和起居睡眠等各方面加强引导和暗示性的和恢复性的治疗。每天上午理疗做完后,护士将他带到康复治疗中心,参加三到四项与记忆恢复有关的治疗。比如读书、听音乐、做一些放松性的和诱导性的康复训练,特别是阿曼古丽护士长专门按照我的想法,在康复训练中加入了最近刚在国内兴起来的感觉练习。

可是,最初的几个疗程下来,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天宇的病态表现依然故我,没有丝毫的改观和进步。现在都过了半年多了,天宇在病区里还是不与任何人有任何的交流,即使是在眼睛的对视也不从来存在。天宇好像是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的空间的人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除了每周来探视的他的妻子雅雯。

对这样一个任何感觉都没有的老年性的精神病人,我更加不安,如果他是长期住院的病人,现在就是处于衰退期的时候,这倒是完全可以理解了,我们可以在药物治疗的同时主要采取避免他进一步衰退的康复治疗手段,那就是只希望他的衰退稍微延缓而已,我们都知道进入老年期的人都会变得有点儿痴呆的。所以他如果不进步,即使原地不动,那也是一种治疗上很大的一种进步了。

然而,这些的效果都不佳。

路老师也早就从我的报告中了解到了天宇的情况,他还在医务部组织的查房中重点看了天宇,但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在好几次的病例讨论会上他也同样没有说什么。直到半年后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专门和我讨论了一次,他也大致同意我现在的治疗方法,并且与我一样认为天宇的病情有很奇怪的外在表现,是一种非正常的表现。他还以一种非正式的表述告诉我,他说天宇的病态很有可能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天宇根本没有精神病。

懂得一点辩解学说的人应该知道,当一个问题提出来,需要经过辩论才能发现问题的根源,找到解决的办法时,往往需要好几种情况,但是最简洁的方法就是有一个人故意站在对立面,使辩论能够继续下去。对于天宇,我们目前无法对他进行精神病的法医司法鉴定,因为没有人提请这样做,何况他是主动被家人送来住院的,根本不存在有任何的违法犯罪问题。即使他在以前的商业活动中可能会有什么,但是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否则他早就可能被查了。

因此,我决定主动当老师的对立面,与老师就天宇目前的问题展开一场辩论,以求找到最合适的解释。其实,我对老师的判断根本不存在任何怀疑,因为他所看到的与我所看到是完全一样的现象。我们就是需要一段针锋相对的对话,看能不能解开天宇这个谜而已。

所以,我辩解道:“但是,老师。自从天宇住院以来,我们使用的治疗手段都是正确的,至少目前没有任何问题。”

路老师微笑着迎着我的话说道:“小夏,你说的没错,在医务部的主持下,我们专门研究过你的治疗方案,确实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是,”老师有意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事情,天宇既然不是一个先天的哑巴,为什么他至今没有开口说话?所以,治疗方法的正确可能不代表就是和病人对症的是不是?”

“这怎么可能?老师,”我说道,“医学上对症治疗是最基础的问题。”

老师还是笑着说道:“对症治疗在其它疾病上可能是符合医学规律的,但是在我们目前还找不到病因的精神疾病上,也可能是错误的决定。”

“那么,老师。我们对天宇做过很多次量表,几乎所有量表的指向都是认可我们对他确实有精神病这个毋庸置疑的结论的呀。老师,您曾经对我说过,精神病的每一种症状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特别是在某一些阶段也是表现不一样的,一般的人是伪装不出来的。”

“小夏,你的记性蛮好嘛。这些话都是我在教学的时候亲口说过的,我当然不能否认。可是你好像忘记了还有一个限定词的呀。”老师看着我说道。

“对了,是有一个限定词,一般人!”我若有所思的回答着老师的问话含义。

一般人?那就是说也有一些极个别的非一般人存在,这些人是可以刻意伪装的。但是,这需要有一定的精神科或者说精神病人的常识。莫非,这个天宇对《追捕》这部虚构的电影有很深的研究?要不然就是他查阅了大量的精神医学的书籍,但是那个雅雯却一次也没对我说起过天宇喜爱医学类书籍。我因为也有这样的疑惑,所以还问过一次她,天宇最喜欢看什么书,她告诉我都是房地产业和商业方面的书籍,家里没有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甚至连家庭保健学的都没有。这足以说明他们俩都对医学方面的知识缺乏任何的兴趣,他们有钱,有钱人看病找医生,不需要自己研究医学,他们需要研究的就是怎么赚钱。

老师看我在深思,所以就稍微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伸出手指着他桌子上一张合影说道:“这是我参加一次国际学术会议时的留影,我给你说过的。这上面都是国际上最知名的精神学科方面的专家学者,他们加起来就是全世界的精神卫生宝库。有一个美国的学者在那次会议上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精神病人学会了伪装,那么精神病学可能就要改写了。我开始没怎么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回国以后我经常反思这句话的含义。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不是精神病人的人,在精神病人的眼里其实就是另一种精神病人!”

这也太奇妙了,就好像是说三维、四维、甚至更多维的空间一样,在每一个不同的维度空间都有不同的视野。我看过这方面的文章,据说我们地球人类目前仅仅是在第一维度的空间,其它更高维度空间的“生命体”对我们就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如果某一天高纬度空间的生物对我们发起攻击,那么我们地球人是根本经不起打击的,那些科幻小说所谓的抵抗,都是自我英雄主义的想法而已。

老师继续说道:“是一般人,也就是说万分之一或者百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可以伪装的,至于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或者这类病人究竟是如何伪装成功的,这是目前世界难题。”路老师继续说道,“何况在医学上,对老年人的精神状况也没有完整的判断,这方面的着作还很少很少。大多数的精神病都是在遗传上发生的,青少年类型的精神病人占据的位置很大。那么,也就是说,天宇如果不是在装病,因为我也确实找不到他需要装病的任何理由,因为至今没有公安机关来找。那么他是在干什么?纯粹是有钱人闲得无聊,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吗?这好像不太有可能的吧?我们都承认他的老婆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他也很有钱,他的老婆对他很好,这个你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我想也不会错的。那天宇脑子是真的有毛病了吧?”

我接着说道:“也就是说天宇的脑子有毛病这个结论,正好证实了他有病?”

“哈哈,对对对,但是到底是什么病呢?是精神病?还是心病呢?”老师拉长了最后一句话的话音,我明白了老师话里的所有意思,然后看着老师愉快的神情,也跟着乐了。

老师揉了揉太阳穴,又说道:“老年人的精神状况总是越来越糟的嘛。你看看我,现在都快七十岁了,也是与以前的状况大不相同了嘛。不要以为人人都是把精神矍铄保持到老的。”

我看着路老师怡然自得的神态,也不由得佩服他的豁达,他是国际上知名度很高的精神病学专家,特别是精神病的法医司法鉴定上,几乎无人能够出其右的。虽然他在七八年前就已经退休了,但是医院并不放过他,继续聘请他上班,属于返聘,那时候还是叫这个词,因为很多老专家受有些因素的影响,不能象拿国务院津贴这样干得专家可以永远不退休,但是六十岁退休,对他们来说还是早了,身体也很好、业务很精深。有的专家最大的特点是一辈子搞专业,尤其是医疗行业的,他们几乎没有养成什么特殊的业余爱好。

我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一个看起来很“幼稚”的精神科的老专家,因为他会在包里找家里或者办公室的钥匙,即使把包都快拆掉了,依然还是找不到,可是他的老妻却能很快就在他包包的那个小夹层里找到,我也听师母说过这事。所以,只要老师的钥匙找不到了,我就帮他在那里找,那时绝对可以找到的。其实,师母每次把钥匙就是放在包里最显眼的地方,根本不是师母藏在小夹层的,是路老师在每天坐班车时,想一想不要把钥匙搞丢了,于是就放到了小夹层里。然后,下车就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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