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话筒什么也说不出来,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家庭来说,丢了的病孩子找不回来可能是他们的希望。可是,对于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那块肉掉下来的时候是很痛很痛的。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没有任何的理由的,也是没有希望得到任何的回报的,母亲永远都是那样,深沉的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即使他是一个生了重病的孩子,这份爱也是丝毫不会减轻的。
放下电话后,我把情况给我们主任讲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有说,可能是真的无话可说吧。然后,我回到办公室,把无名二的假出院单子填好,喊来文书护士去医务部和护理部把章子盖好,把相关的手续全部办好。
我也开好了医嘱,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在我的权限之内还特意给他多开了一个月的药。
然后,我站起来去无名二的病室。
好几个清醒病人也围在无名二的身边,帮他整理我们特意从总务科要来的、捐赠来的一套休闲装。那是一件浅灰色的上衣,和同样颜色的裤子,无名二穿的很合适。这些捐赠的衣物很多都是崭新的,但是主要还是只给病人穿,也有一些单位捐赠的衣物很适合做劳动服,发给维修班、洗衣房或者食堂,让他们干活的时候穿。
此刻的无名二,脸上是开心的笑,在其他患者的包围下乐呵呵的,任他们摆弄他的新衣服。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子,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双半新的黑皮鞋,这是我们的主任送给他的。
无名二瞅了瞅这双鞋子,从床头柜里又拿出来了一块儿新新的布,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藏起来的布。他蹲在地上开始认真地擦起了鞋子。
他擦得很慢,非常的仔细。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还是乐呵呵地低下头,继续擦他的新皮鞋。
其他病人看到我进来,就各自走开了。
我笑着对无名二说道:“无名二,你擦鞋子的本事很不错啊。等你这次假出院回来了,我就给主任说,干脆把你送到康复治疗中心去,叫康复训练员找一些工具来,再找上几个有同样爱好的病人,不如你教他们这门功夫吧。”
无名二“赫赫”一笑说道:“夏大夫,时间还早,你把鞋子脱下来,我给你擦擦吧。”
这当然不行,要是被我们主任看到了,肯定会给我一顿臭训,自从我们单位开始配纪检书记后,那个斜眉楞眼的杨纪检书记整天无所事事,像我们这样最低级的事业单位,怎么可能发生违纪呢,而院领导的事,纪检书记不是根本找不到突破口,就是不敢去查。
不知道哪个长着猪一样脑子的人搞了这么一出,下面各单位的怨声很大。
所以,我们的杨纪检书记就只能专抓一些虾米一样的破事了。上次三病区的张大夫因为烟瘾发了,着急的到处找不到烟民,实在是憋得急了,就偷偷卷了一支病人周建鑫的莫合烟。不知道哪个家伙为了邀功请赏,给举报了,搞的张大夫整天写“事件经过”,差点没有郁闷死。
这也让我们深刻明白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至理名言。如果让无名二给我擦皮鞋,假如被某些好事者捅到杨纪检那里,这个恶婆娘肯定正愁着没有虾米撞到她的网上。
如果叫这个婆娘逮住了,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太阳升起落下,再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这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每个病区都很忙碌,我们也不例外。那些住的比较远的患者家属来得早,办好了自己家人的手续后,就带着患者走了。
每次门铃响了,无名二的身子都会颤一下,然后就站到病室门口看,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他的哥哥来了。因为他在外流浪几年,然后在我们这里住院十几年,在病情的影响下,记忆中家人的模样可能早就是模糊不清的了。
但是,他依然很激动的支棱着耳朵,听每一次的门铃声响,还要站在门口看着,他的眼睛热切地望向不远处的病房大门。
大概十一点多,再次响起了门铃声,无名二还是站了起来,走到病室门口去探望。
不一会儿,王护士带着一个面相很苍老的男人进来,他的脸上是经历了无数风吹日晒后留下的痕迹,眼睛也很浑浊,头发看来是梳理了,但依然显得很凌乱。他的嘴唇出奇的厚实,鼻子很高而且微微的泛红,一看就是长期饮酒造成的。
站在接待室的门口,他显得很拘谨,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就在裤腿两边以及前后不断地移动。一身很不得体的西装看着不伦不类,头上还戴着一个遮阳帽,是那种大街上为了做宣传到处散发的。
无名二看着门口的人,也许是亲情之间的感应,这个人他其实根本没有认出来,但是无名二的眼神里却分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无名二反而一下子有片刻的沉静了,特别是我能感觉到他好像有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是,他依然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问王护士:“小王,是某某某吗?”
王护士点点头,我继续说道:“那你再去看一下,无名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小王护士回答说已经全部收拾好了,我对着病室门口的无名二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两个好心的患者已经帮着他把一个帆布的小包裹拎着跟了过来。
无名二此时的表情非常的复杂,他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家里的任何人了,加上病情所致,记忆深处没有亲人的任何样子。他慢慢地走过来,站在哥哥的面前,什么也不说。
两个患者把他的包裹放下后,就走开了。
我也走了过来,看着这一对似乎根本就不认识的兄弟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你们兄弟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应该高兴才对啊。无名二,你哥哥接你来了,现在就准备走吧,手续我都已经给你办好了。记住,回家了,还是要坚持吃药,千万不能擅自停了。”
转过身来,我又对无名二的哥哥做了一些服药等方面的特别交待,告诉他每天都要督促弟弟吃药,而且一定要看着他把药吃下去才行,我还做了检查藏药的方法介绍,要他们格外注意。
其它的一些事情,我不能说,因为结算科有他们自己处理事情的方法,事关单位的大局和收入,我说了就是太多余的了。
因此,我不再说话,并且准备去自己的办公室。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道:“5月8日是劳动节的最后一天,希望你们能把他送回来。那个,这次是假出院,时间也只有八天,今天就算上了。”
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只是身不由己地说了。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看着就很贫困的家庭,是否能够支付得起我们的住院费。所以,无名二能否再回来住院,我把握不住。
或许今天,就是他在医院的最后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