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军的病历上记载,他是个遗传性的精神病患者。正如前面说过的,他上学时的成绩一般,但是在他们村里还算是有点儿文化的人,上过技校,在木垒县的农技站工作,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他属于农业技师一类的人才,在农业知识方面有着特长,也就是说,他很懂农作物种植等等这类的事情。他的父母还都健在,他还有一个妹妹。他结过婚,还有三个孩子,但是两个孩子都被他杀死了,在他杀死第二个孩子以后,村里才发觉他不对劲儿,于是通过县里公安局送到我们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有明显的杀人、毁物等过激行为和暴力倾向。
病历首页上记录的就这么多,后面都是住院以来的治疗情况,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转眼我的实习期就快满了,从三病区轮转完,我就该分到一个病区了。大概在那年的七月底的时候,又到了半年该催缴患者的住院费时间了,财务室每天都把各病区欠费病人的情况造好册,然后发到各病区。病区根据欠费多少和单位的安排,开始组织人外出去催收住院费。
高永军也在欠费的名单里,去年底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派人去他的单位催缴住院费,结果一下子欠了一年多的住院费,估计是财务室的人漏了他,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反正赵主任在科室的会议上也没有说。
当三病区欠费病人的名单来了之后,赵主任就做了一个计划,让往年外出收费很有经验的三个老职工,各带了一个新职工,一共组成了三个小组,跟着财务人员到市内病人的单位去收费。因为,收费的时候带着病人会更加容易,而带病人就必须要病区的工作人员。
出去收费可以得到一些差旅费,还能白吃一顿饭,很多职工都愿意去。每个病区的欠费情况都不相同,三病区更复杂一些,因为这是一个主要收治劳动病人的病区,所以病区病人的各种情况都有,欠费的情况复杂。
所以,赵主任还要具体计划路线,否则派出去的人白跑了路,可能还收不到钱。
这下我是真的看到军人出身的赵主任的严谨认真了,那几天,只要不是去开会,他就在办公室研究一本地图,看新疆的行政区域图、公路图、铁路图,然后在纸上仔细规划路线。要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收益,根据欠费病人所住的地州情况,安排职工走最经济的路。
最后,唯一与其他病人都不同路的就是高永军了,赵主任决定带着我一起去收高永军的费,主要原因是,我没有具体分管的病人,实习也快结束了,他想让我有一次外出收费的经历,我想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医务部和院领导的,他决定的事,上级也不会特别反对。毕竟,他还是个老党员和党支部委员,说话是很有些分量的。
在其他两个组都陆续走了以后,他带着我和高永军排在最后走。那时候,我还没有正式的谈对象,所以就住在职工宿舍。
赵主任的妻子也是我们单位的一个职工,是药房的苏大姐,他们住在单位家属区的平房里。所以,晚上的时候,赵主任叫上了我去病房,把高永军叫到后院的花池边,递给他一支烟,这才告诉他明天一早带他回家去看看,让他收拾自己的东西,我们很早要乘车去昌吉,然后在昌吉长途汽车站再转去木垒的长途汽车。
高永军听完,把吹了几下已经吸到了烟屁股的香烟,扔到了花池里,看了看乌黑的院子,把他那双粗糙的手握在一起使劲儿搓了几下。然后,对赵主任说:“赵主任,我是不是欠住院费了?”
赵主任吐出了一个烟圈,看着高某说道:“欠费只是一个方面。欠费的病人多了,这是很正常的事。平时也不见你的家人来看你,上次都是五年前了吧?我记得你儿子还没上学,现在都该上学了吧?你就不想家里的人吗?不想你的儿子吗?”
高永军顿时咧开嘴笑了:“我当然想了,想我的父母和妹妹,更想儿子了。我儿子都该上小学三年级喽,他可聪明了,每次考试应该都是第一名呢。五年都没有来了,儿子该长高了吧。”
虽然夜色很深,但是我分明能看到高永军脸上洋溢的期盼和向往,五年没有见到自己的亲人,这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家里人五年都不来一次,有这么绝情的亲人吗?
赵主任拍了拍高永军的肩膀说道:“好了,你安心的去睡觉吧,不要太高兴了,睡不着了。明天我们赶早走,坐第一班到昌吉的车,然后还要坐长途车。”
离开了病房后,在路上,赵主任在那片平房的院子前忽然站住了。我递给了他一支烟,他点上火,吸了一口,然后坐在了一个石凳子上,我也跟着坐下来。
“小夏,你可能对高永军的家人五年来,一次都没有探视过,感到奇怪吧?”赵主任问我。
我点点头说道:“主任,高永军住院这么长时间了,家里人总是要来看一看的。没有亲属的公费患者,没有人来看还说得过去。既然,高永军有亲属,我认为最起码的亲情还是应该有的吧。”
赵主任看着我,我能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很明显的微笑挂着,他暂时没有说话,而是专心的盯着手里的烟,还是那样一副神态。
我也没有再说话,吸着烟,感受着初夏的晚间凉爽。
赵主任忽然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说道:“我这次带你去收费,一来是让你也出去感受一下,新同志也不能总是窝在单位不出去,那样眼界就太短了,也太窄了。二来呢,你自己也去感受一下精神病人,感受他们的家庭困难。很多东西,听说来的是不准确的,年轻人就是需要自己去切身感受。”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了。我工作才三年多,对很多精神病人的事情,都还在不能明白的时候。虽然,有很多职工说了一些,但是各方面的信息不对称,反而让我更加迷惑。赵主任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也有更加丰富的社会经验。我也感觉到他带我出去,是想让我历练一下,这样对我的成长,是有很重要的实际作用的。
看我点头,赵主任笑了笑,对我说道:“好了,时间也很晚了,你该回宿舍休息了。明天我们很早就要起来,可能你都没时间吃食堂的早饭。大概八点我们就要在路口去等第一班车,那样才能在下午赶到木垒。长途车,慢的很,而且坐起来也非常的累。你回去吧。”
第二天七点钟我就起来了,食堂还没有开饭,我就吃了一个昨天晚饭时留下的馍馍,喝了一杯开水,然后就去了病区。打开病房门,我看到赵主任已经到了,正在他的办公室和高永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