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这一眼,冯小怜便明白了——高玮竟也学起了她话间的隐晦之意。
他想“争”她,不知道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那空荡的心。
冯小怜觉得不应当是这样,自己被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她就像戴着凤冠,可前面是绞刑架,那其实两样都没有任何值得欢喜的。
何况,她看的淡,她所求唯一个自由,不要有过多的束缚即可。
她默了默,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句:“夫唯不争,天下莫与之争。皇上也应该懂这个道理。”
那人没有被激怒,似乎也没有将话听进去,而是坐了下来,仰头看着月亮:“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嘛?这是我第一次上这绿瓦红墙之上。俯视皇宫之中的一草一木,抬头便是皓月苍穹。而侧头,也能看到一个你。”
听到这话,冯小怜心中一瞬间被摂住了,静了片刻。浓浓的夜色里面,那人看她的神情过于专注,让她心跳也跟着漏了半拍,好在皇宫长灯彻明,即便身处高处,打在人脸上的阴影隐去了不少刚浮现出来的心思。
“皇上生来高贵,便是皇家贵胄,区区寰宇之内,睥睨众生,百鸟朝凤,那自是手到擒来。”她这恭维的话又是张口就来,说多了,她还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奸佞,无事献殷勤。
那人笑了起来,因着他们是在空旷的景色之上,声音从上从上至下还会听到一点点其他的响动。冯小怜觉得他并不是开怀的性子,甚至有的时候是扭曲无情的,如今笑起来,怪渗人的。
“我在笑好玩儿的事儿。”
冯小怜不解,好玩的事儿应该好笑,但是他说出来就不好玩又不好笑了。有些疑惑地看着高玮,月色劈头盖脸的拢在他周身,笑了一会竟是有些苍白与无力。像极了被困在神像里面的虚体,圣洁之外是一种无辜与脆弱。
他鲜有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说道:“你见过像囚徒一样活着的贵胄吗?而他也需要被别人同狗一般乞食才活得下去。日日等死,残躯不断地腐烂,手脚逐渐僵硬冰冷,有的时候面若恶鬼,跟阴间的青面獠牙一般?你可见过,这样的贵胄?”
他不禁嗤笑:“如今,我同你说了这么多——”她顿住了,说着这么多,好像也不太多,他想灭口应该不够的。
他却又问道:“你可会害怕?”
“我?皇上面若中秋之月,生了菩提心,我瞧着是极为要好的。”冯小怜自是又开始堆砌那些话来搪塞,她觉得溢美之词可缓解世间大多没有必要的争斗,但是放到他面前,他心中却觉得此话处处透露着疏远。
冯小怜知晓他那每一句都是透露出鲜血淋淋,每一句都裹满了怨毒。他生来不幸,后来扔在东宫自生自灭,再后来没人顾他死活,年岁不大便被好大喜功的宣武帝带上了漠北的战场。
若真论起来,冯小怜是不害怕的,他如此坦诚的同她说起往事,倒是不动声色的引起心头难以忽视的异样感。
而他也不曾责怪她就这样大喇喇的坐在屋檐上,踩着所谓的皇家的尊严。毕竟他没有限制她的自由,也没有阻止。只是一味地——纵容。
“你?我是不怕得,你对我挺好的,很良善。以皇上的手段,其实想要博一个好名声不难。不过皇上有自己的考量,北齐朝廷与民间的腐肉与蛆虫,必须的挖掉,皇上采取的手段只是颇为强势了一些。”
这下,高玮倒是怔愣了一番。
她竟是同他谈起了他的行事,在朝堂上无声的威慑,对臣下的铲除与威胁。
她是觉得如此行为,是因为为了江山,为了整个北齐,她竟会同他推心置腹谈起这些。“良善”,这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听到对她的评价。
而后她说了句:“皇上,你在这月色之下,情绪是否会更加平和?过往种种,我并无谈论是非的资格,但我还是希望皇上不要深陷囹圄,自困沼泽。”
她也能看出他话下所含有的疯狂。
但是他却不能摆脱儿时所经历的一切。
“许多年前,有个人也是这样同我说——大道至简,人来人往,不过往昔今朝。她希望了了心愿好好地活下去。可我当初早已恨意大于死志,她还是救了我的命,将我从雪里挖了出来,倾尽全力救了我的命。我以为救命的恩情,当是以身相许。你说呢?楚楚——我如今就只剩了一个心愿,不知你是否答应。”
他这声楚楚,生生惹乱了她的思绪,他同她说化之间,谈到她的救命恩人,望向她是,实在是神情。要不是她向来心中冷情,大有可能会深陷其中,以为他所言即是她。
“皇上的心愿是为何?以皇上万人之上的位置,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他伸手揽了揽她的碎发,将其别到了耳后,所言的气息直面而来:“我还差一个皇后之位。不知楚楚是否愿意——我还想要楚楚的心。”浓烈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垂上,引得她身体微颤,脑袋里面都是酥麻。
未经允许,高玮只想擅自闯入。他势必要得到的,但是她表现得极为不情愿,而且他也能感受到她情绪波动太小,不似平常女子。
若是平常女子,定会言语娇嗔,闹了个大红脸,她过于冷静,冷静的可怕。
其实并不是冯小怜冷静,只是她觉得心脏没什么动静,跳动依然如往常,她也不会像平常女子太多的爱恨嗔痴。她从不寡言,但是少情。
行走于世,她抱着凑份子的心态。
如今有人闯进她的世界里面,信誓旦旦的同她讲:许了她世间女子望尘莫及的尊位,还想要她的心···她还是有些慌乱。
她将人推开,只说了一句:“皇上不要辜负了今晚的月色——”
他眼神晦暗了几分,连带心中的戾气滋生。
如今她正装模做样的看着天上的圆月,依偎在高墙上,像极了一只随时都可能飞走的鸟儿,因为她有自己的翅膀。
他眸中的阴暗瞬间覆盖了清明:他不想让她生了翅膀。若是越过了高墙,他便再也寻不到她了。他太清楚了,她心中无他,连一番遮掩都不曾有。
这一刻,他真的想将人的心剖开,为何一点情都不可见,为何一点响动都没有!他似乎做什么都是无力的,他的的确确拥有着凡世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他自嘲——这不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以为,以为只要人找到了,便能改变什么。原来到头来竟还是孤伶自苦。
所以万事皆苦,没什么偏爱他。
他就在冯小怜不断地滋生了无边无际的阴郁与黑暗,他有着无数个疯狂的念头。他要将她锁起来,锁起来就好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月光搅得空气都带了苦寒,他不想陪她赏。准确来说,他不想继续陪她这样下去了,他厌倦了。
······两人待在坤宁空的上面,四周阒寂,好在不算冷冽,下面的宫人自是无人敢吱声。
下面的曹德顺心都揪起来了,连连谈起,两人真会胡闹。
玩着玩着倒是喝起了酒,哪有人在皇宫的宫墙上方饮酒的。这明摆着蔑视皇权,怠慢了各位皇祖宗爷。
曹德顺更是叹息,要是传了出去,明儿下面的臣子还不得蠢蠢欲动,大早上便有事无事掺未来皇后一本,这里多一事儿,那里多一事儿。
两人这一来一往,饮了不少菊花酒,这宫廷御酒,在两人面前喝起来,不知道还以为是水呢?虽说度数不高,不烧喉,但是后劲极大。
曹顺心想:皇帝莫不是想将人灌个半醉,方便行事?
这姑奶奶也是,皇帝几番欲与其亲近,但是这姑奶奶顾忌甚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皇帝眼里的喜欢藏都藏不住。只是冯小怜似乎不通情爱,人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冰美人。
还以为月底便能顺利举行封后大典,结果臣下那里没人反对,各个被打压的有苦说不出。然后更为棘手的是这姑奶奶这里。曹德顺甚至让内务府的早做准备,愣是这事儿一再后托,他额头上的皱纹都能够夹死苍蝇了。还是不知道几时能够成事儿。
更何况,即便后宫有几位妃子,但皇帝瞧都不瞧一眼,日日往坤宁宫这里跑。
曹公公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了冯小怜一人身上。
苦闷寄托在酒里,冯小怜与高玮虽谈不上僵持着什么,但是两人喝起酒来还算其乐融融。
有酒,有月色,是个人都会感叹好一番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