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青到了正殿时,曹公公就笑意融融地将她迎了进去。
“皇上旧疾犯了,心情不佳,还请内司等会儿好好照料一番。”
“多谢公公提点。”提步进去。你人还怪好的捏,还提醒她呢!心情不好同她什么干系,难不成皇帝会杀了她泄愤?这可不兴捏,冯小怜心中犯怵。
心情不佳?她进去也许还会徒增不虞。
一眼就看到了侧卧在榻上的的高玮,伶青就明白了北齐传的那一句“本是沈腰潘鬓销磨好颜色,但却病形支体虚短命相也”。
纵然生的好皮囊,但偏偏得了短命相,这形容面前的高玮再合适不过了。
像是大病了一场,形体消瘦,皱着的眉头捎出沉郁,无不透露出着虚弱的病气。
看到这般人命危浅的模样,伶青忽然就不知道要求个什么答案,到底是要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去追问这个答案。
她似乎在一瞬间就开不了口了,刚在来路上积蓄的那股郁气当下堵得更厉害了。
她只行了行礼,便在一旁站定了。
“来了,怎么又不开口说话呢?你有话想对朕说,不是吗?”说完,便低头咳嗽。
“皇上这痼疾,为何不请太医看护着,兴许会好的更多。”其实伶青更想问,皇上这痼疾如何来的,只是话到嘴边,觉得不合时宜,同样也不合身份,便改了口。
“伶青,你可听过一句话——‘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就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就是太子’,这痼疾当然来自当初朕还是太子时,无权无势,只是挂了个太子的名分。即使身处东宫,依旧遭人暗害。朕的命啊,有些人穷追不舍也想要。可惜啊,朕命大。能够坐在这里,也是朕命大。”
高玮一脸无所谓的同伶青说着,话轻飘飘的,像是诉说着别人的事情。
可这偏偏是他自己的事儿。
伶青知道,高玮能坐如今这个位置,此间的酸涩,自然是道也道不尽。
“谁让朕出生就是太子,还死了母后呢。谁都可以活,可就是朕不可以活,楚楚,你说,朕做错了吗?”
听到高玮问她,伶青心里莫名的一阵酸软。
是啊,为帝之路本就血腥异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高玮逼宫那晚屠杀了宫中旧人,可也算的上血洗了皇宫。
可是其中又有多少无辜人呢?
“皇上如今能够坐稳这个位子,能够威慑朝臣,能够让原本腐朽不堪的北齐王朝有些清明,靠的本就不是仁君那等宽宥软和的手段。有的人确实当杀,有的人却是当斩草除根。如今皇位君权的巩固本就是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可皇上,臣斗胆一问——”
伶青跪了下来,便叩头而问:“可沈尚宫与常月是否也是皇上杀得?若皇上一定要求个对错,恕臣答不出来,有的事,本就没有对错。今臣跪在这里无非只是求个答案,不问,是非。”
高玮下了塌,走到她身边;“怎么会没有个对错呢。世人皆愚昧,不明其理,不明其就;而宫中之人皆虚伪,皆负我。那为何我不能举世杀之,举宫戮之。你该明白的。”
是啊,握权,则赴者鳞集;失宠,则散者瓦解。
高玮说完,便将伶青拉了起来。伶青没想到看着身形消瘦的人,使出的气力还不小,她的胳膊肘那里被这突然一拉,有些疼痛。
伶青就被高玮抬起了下巴,他看向她的眼睛,嘴里说出了她本就清楚的答案:“既然举世当杀,她们欺你辱你,为何不杀?”
“皇上,她们与皇权无关,也未曾冒犯过皇上,皇上为何不手下留情。、?”
伶青看清了那双那双疯狂偏执的黑眸,让她产生了退却的恐惧。她在其中看到的是她自己——有些模糊不清的倒影。
而高玮看到是伶青的眼里的震荡,肉眼可见的扩散到双眸,那一刹那,他抓紧了她,弯了弯腰,低声呢喃。
“你可是怪我?或者是,怕我?”声音里好似是强压了一头凶兽,而那询问也像是囚笼一样,困住了伶青,“她们,当杀。”
伶青又听到了咳嗽声。
有些低沉,又有些压抑。
“皇上,臣如何敢怪罪您,又如何敢怕您呢?您也知道,臣既然问出这个问题,无非就是自讨苦吃。”伶青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她内心萧瑟凄凉。
到如今,她都不知道她所求什么了,也许真的是求个答案,之后呢?又能怎样。
“皇上,不是,什么事都靠杀戮解决的。她们,罪不至死。”伶青有些心累,高玮视人命为蝼蚁,这一点她很难苟同,过于暴虐,过于聪慧,并不是好事儿。
她不知道高玮过去的事情,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变得固执绝望又冷漠,像是浑身裹挟着世情薄人情恶的恶意。
“可她们动了你,外人生死与朕何干?你在,便是万水千山,动者,孰杀之。”无你,便是沧海桑田,世人愚昧皆苦,朝夕更替,更与他何干?
伶青沉默,她着实不明白,高玮对她的替身情谊为何这样热烈而深情。
这是喜欢还是执念,就不得而知了。
“皇上,臣累了。臣并未有忤逆皇上之意,只是臣确实是累了,将将才说出了那番话。今儿在乾清宫当值,发现臣依旧不能胜任辞职,臣无德无能,不堪此任,易只凭感情做事,难免会对皇上有不敬之处。还望皇上另觅贤人,臣愿意退位让贤。”
皇上看着伶青,才伸出来的爪牙又缩了回去,又回到了初见时那个处事圆滑,行不差错不就的人。一身的清爽,宠辱不惊;也同样,刀枪不入。
似乎,没有人可以走进去。
可他还未曾走进去,就已经出不来了,怎么办是好,画地为笼,自囚罢了。
“若你不喜欢乾清宫,那不知道坤宁宫,如何?”他的声音低沉,眼神如幽潭。不知道是因为病了还是什么,阴郁的话里边尾音居然带了一点颤抖与乞求。
坤宁宫?那是什么,那可是中宫啊!瞳孔微缩,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疯了吗,将坤宁宫说得毫不在乎,皇后的尊位也似乎只是个不起眼的物件儿,说着如同儿戏。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高玮,满脸都写着你疯了吗的诘问。
可他又说的那么慢,一个个字清晰而冷厉,偏生还带了不管不顾的疯狂。
伶青知道他并未说笑——七分真。三分假意。若是她还是执意要出这乾清宫,明日就有将她抬进坤宁宫。他的陡然露出来的脆弱,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并不真实——高玮怕她离开。
高玮可并不是一个遵循旧制听谏言的皇帝。
伶青一辈子都没想到,居然自己活了这么久,竟然会有人拿皇后之位威胁她。
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所以——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高玮像是给她时间做抉择,松了手,便回到榻上,脸上只显现出病态的苍白感。便只等着她说话。
“臣愿侍奉皇上。”说着,就打算往下跪,重重的谢了恩。
伶青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还是积攒了一些勇气弱弱地道:“皇上这样做,斛将军,会伤心的。臣不该成为你们之间的牺牲品。”
高玮听到伶青这样说时,还有些不解,像是没听明白伶青的意思。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眼睛一下子由没什么焦距变得熠熠,他大笑起来。
伶青纳闷了,明明是个很悲伤的话题。而且她觉得这个应该会是皇帝的禁忌,一下子说出来,很有可能会被削了脑袋,所以,皇帝在笑什么?
她可以尝试牺牲自己去缓释一下皇上与将军之间的矛盾,而不是被皇帝用宫坤宁宫样的敏感词汇来激起下一轮的爆发性的矛盾。
高玮还在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得了什么乐事儿才笑的这样开怀的美男子。
“所以,你一直想的都是这样。”皇帝依旧是带着笑,像是止不住一样。
伶青心里毛毛的,怎么像是开发了新大陆,她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潘多拉宝盒,摁到了这个皇帝的笑笑键嘛?
伶青依旧跪着:“皇上所说的这样是哪样?臣,不太能听明白。”
皇帝问了问:“你所说的那样。你这般聪明,有的事儿朕做得隐秘,你都能猜到,怎么到了这个上面,就那么蠢钝呢?你说,你脑子里都装得什么,可惜啊朕不舍得剖开看看。别人怎么说,你便听信了外面关于朕断袖的传言?”
伶青头皮发麻:“皇上,臣知道您对此奇怪或是觉得愤怒,臣从未将此向外人道也。臣发誓,一定会以性命保住这个秘密。求皇上放过臣。”
说完,她就被扶了起来,她从跪着到站起来,脑子里都是懵逼的。
皇帝还在笑。
她发誓,她身上没有什么江湖中失传的失笑散,能够让这皇帝笑个不停。
真的好恐怖,一个阴狠的暴君在她面前笑的跟天上的神仙一样。
若是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伶青冲着这颜值,她觉得她可以,要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那算了吧,把命放在色上不值当。
伶青就在一边等着皇帝似“中毒”的症状得到缓解,一边准备着措辞,以防让这位大爷听到什么不该说的敏感词汇。
尽管,她心里小声哔哔:其实这件秘事没有哪一句话该说,真要命。
等皇帝笑容终于淡了一些。
“不必跪了。以后见朕也不必跪了。”皇上脸上笑意渐消,“内司,想象的本事儿倒是不小,有着这般荒诞不经的想法,不知朕是不是该夸夸你呢?若是去写个书,想必青楼的的小倌该是很喜欢的。不过,若是你想验证一番朕喜男还是喜女,朕倒是可以配合你。”
伶青被嘲讽了,该作何感想,他觉得他话中有话。他将自己与青楼小倌相提并论,不是,他刚开车了。验证什么来着,伶青一激动,想到刚刚那个皇帝说了什么,脸有些发烫。
也就是说,他是个直的!我天,她磕的cp,不是断袖。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刚胡说八道了什么。
万一呢,万一这皇帝就是不好意思呢,毕竟古代的思想还应该很封建的,这种事儿怎么会随意说出口呢。他估计想麻痹她。
“你当真想一试。脸这样滚烫,可是不好意思?”高玮又将手贴到了她的面纱上,“若你还这般想,不妨你就验证一番。”
这皇帝就像能听到她心里所想一般。
打住,她信了,所以之前种种,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了。她还是个替身,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位女子的替身。因为谁见谁第一眼就露出那样的神情。
鉴定完毕,前因后果不详,好在知道了这皇帝对自己怎么回事儿了。不做拦路虎,不做第三者,做了哪位可人儿的影子。
皇帝把玩着什么,可是伶青不敢抬头看:“所以,你这是想清楚了,那么朕最后问你,要不要留在奉宸殿里。”
他提到的是奉宸殿,不是乾清宫。
“臣愿意执掌乾清宫大小事务,为皇上排忧解难。惟愿侍奉皇上。”伶青将惟愿说得铿锵有力,生怕高玮听不到。
“可得好好记住这句话,这以后可没有反悔的余地。既然选好了,内司以后就要用心些了。朕会每日在乾清宫等着内司来服侍。”
伶青还是谢了恩,不过没有跪。
等事情都谈妥了,伶青想起一件事儿。
伶青只拱了拱手:“皇上,臣胆请最后一件事,皇上耳听八方,这宫中事无大小都尽在皇上掌握之中。还望皇上放过许莹,她只是一个被养骄纵了的女子,臣自己教训就够了,不劳皇上操心。”
“你说了放过,朕自然不会动她,可你这般心善,却不知这世间却处处藏了刃,杀人不见血。”高玮意味深长地说,“执刀向世人,恐惧才会将不甘,怨念,仇恨压制的喘不了气。”
“皇上所说,臣都知道,可是臣未曾见过大恶,还是愿意心怀坦诚面对这世间。无论以后如何,当下,臣仍旧心怀善意。”
“愿你珍之重之。”毕竟我那么恶,本一身血腥,执剑向世人,可还是贪恋你的一身善。
我知你不满如今我这番作为,但是那又如何呢?
只是你还是那么机灵透彻。都忘了你的性子,凡事洞若观火。倒是这点事儿都没藏不住啊
可你洞悉的是我满身的污秽与罪恶,却看不到我对你善与执念。
真是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