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尹渊摇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浅笑着请辞。
“尹先生。”程烬玄的声音不大不小，听起来毕恭毕敬。
阿澜没想到程烬玄会叫住他，毕竟今日他第一次见到尹渊时，第一反应仍旧是躲藏。
他在害怕。
躲在暗处观察，也躲在暗处沉默。
正如他自己所说，是阴暗角落里不得人所闻的硕鼠。
尹渊听见他唤自己，笑着转过头来，“还有什么事，程大公子？”
“今天夜里，如果你想要去见她，就留下来。”
阿澜的脸上满是错愕。
程烬玄在想什么？
苏蔓野抬眼去看窗子外的光影，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在想，程烬玄在外边儿做些什么呢？
他硬是想要改变，逼自己说出“你去见他吧，我尊重你的选择”这样的话。
一见苏蔓野果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整个人都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表情都扭曲起来，抵着门不让她出去。
只是被喝一声，便转身飞也似的离开，这会儿不知道搁哪里生闷气。
苏蔓野忍不住笑起来。
原以为他皮相轻浮幼稚，内里阴郁诡谋，表里不一。
现在她算是发现，他这人确实好懂，表里如一。
是笨蛋狐狸。
心里是想自己面上装作大度的样子，实际上根本做不到。
别别扭扭，不情不愿。
苏蔓野重新抬起头来看尹渊。
心下并没有多大的波动，不觉得哀伤，甚至不想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丢掉自己。
反而是尹渊率先开口， “蔓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话？”
苏蔓野摇头，“我知道您活着就好，没有问题。”
尹渊上上下下将她看了又看，目光移到突起的小腹上。
真刺眼。
“那年，我不是独自逃跑。”
他是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四年前。
苏岩将他引到书房内，坐在那儿，面色沉沉。
“尹先生。”苏岩与他道，“这话我曾和你说过，今日想再说一次。”
“苏大人但说无妨。”
尹渊心中微微焦急，想着他交代苏蔓野习字读书，她见他不在，肯定又要上树去抓鸟玩儿。
“蔓野是女眷，我不求她能学到什么东西，只求她平安长大便可，倒是家中那不争气的展风……”
尹渊没忍住在心底翻白眼，苏展风那蠢才他是真不想看。
虽是不屑，面上却恭恭敬敬，“苏大人，我既带了蔓蔓，就是有缘，既然缘分至此，不愿一朝更改。”
苏岩平日极为尊敬尹渊，听见他这话定然不会再说什么。
可那日却一反常态地叹气，补充道：“还望尹先生再想想罢。”
尹渊嗅到不对的空气，直白戳破：“苏大人只管告知鄙人。”
“我打算将苏蔓野嫁进程家。”
你发什么疯？尹渊心底警铃大作，面上仍旧冷静。
“苏大人可是误会了？分明是赐婚于大小姐，蔓蔓还小，她……”
“没有误会。”苏岩长长地叹气，“程家那崽子狡猾，怎么也不肯娶我苏家的人，生怕自己的狼子野心被发现！”
尹渊心里想着：废话，程太师能傻到引狼入室？这招也太蠢了。
面上却仍旧毕恭毕敬，“既不愿，那再想些法子……”
“他们说，要把庶女嫁过去勉强可以。我看是他们害怕，故意找个好捏的软柿子。”
尹渊手里的玉戒骤然崩裂，嘀嗒掉落在地板上。
他知道
程家发现了。
程家发现他把苏蔓野当作好用的棋子，将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统统逼她记下来。
他们……
来抓他了。
像杀死他母亲、他父亲、他全族人那样。
来杀他，和他的弟子。
尹渊心里砰砰狂跳，逃也似的回到菡萏园。
苏蔓野坐在树杈子上掏鸟窝，被鸟啄得头发凌乱。
她没有想到尹渊这么快回来，被吓了一大跳，“啊呀”一声从树上掉入荷花池中。
“噗噜噗噜”吐几串泡泡，小脑袋从水面探出来，看着尹渊黑沉的面色。
拽过一旁的荷叶挡住脸，悄悄游到另一头，蹑手蹑脚地要逃回书房。
“蔓蔓。”尹渊唤她。
苏蔓野如临大敌，整个人拧巴着，微微颤抖小身子，可怜巴巴看着尹渊。
“先生……”
“我教给你的书，温完没有？”尹渊冷静地站在那里，凝视她。
“温完了温完了，”一听不是罚她贪玩，她连忙点头，“几页评记，莫说两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我也能记下来~”
尹渊知道她没有说谎。
苏蔓野很少说谎，她说一个时辰能记住，就一定能记住。
有时他给她讲书，还未说完，苏蔓野就已经能明白他要讲什么了。
她一直很聪明，聪明得尹渊这样传统的人有时夜深忍不住想。
不许女子入官场，真是愚蠢。
尹渊看着苏蔓野小心翼翼地讨好笑意，脸上非但没有少假辞色，反而风暴更盛。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要是再这样贪玩误事，不许叫我先生。”
他看着苏蔓野撅起嘴，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把委屈咽下去。
他很少凶她，如此莫名其妙是第一次。
可是，他们没有时间了。
尹渊找了许多自救的法子，甚至向曾经父亲的部下哀求，可惜他们不是忌惮程家的势力就是干脆连面也不见。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可为了救她，不惜每日烂醉如泥，像只断脊之犬般献上自己的文采，将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宦捧成天人谪仙。
可是没有用。
没有人肯帮他。
没有人敢得罪程家。
尹渊一个人坐在菡萏园的深夜里时，心下像是被紧紧揪住，无法呼吸。
来不及了。
这是他第一次，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感受到那一句。
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将一切都带走，潜逃。
除了她。
尹渊甚至不敢和她道别，因为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不想做无用的书生，他要向上求得庇护。
去到的第一站，就是达黎，他为达黎王室所卖力，成为异族的国师。
最后却在听到裕亲王托人带来她的消息毅然决然地回到南钺。
尹渊知道裕亲王故意诱他入陷阱，布下天罗地网等待他。
可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折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