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疾不徐,到了除夕之夜。
似是近日城里不大安宁,频频发生一些令人不大愉快的事故,今年的年宴,办得愈发的隆重。
一早,天还未亮,晨曦隐隐在东边撕开暗沉夜色的一道口子的时候,今日的第一道礼花,已经点亮整片将亮而未亮的天空。
随着第一道礼花炸响,皇帝陛下每年大同小异的赏赐就络绎不绝地从宫里流向了朝臣的府邸,大多都是无法用金银衡量的古董字画、女眷首饰、财帛,总之,都是应该被收起来压箱底一代代往下传已彰显家族底蕴的东西。
说白了,中看,不中用。
即便这许多年每年赏赐大同小异实在没有新意,但百官自是早早起了焚香沐浴净面、身着朝服规规矩矩候着准备谢恩。
往年,是没言笙什么事的,她几乎每年的除夕夜都是在白云寺里过的,缺席了这么多年,言王府众人从未在意过,或者说,从未留意过。
今年却不同,昨儿个黎叔就来了两回,再三叮嘱今日早些起身,以免误了时辰失了礼数,絮絮叨叨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之后,这会儿更是一大早就带着丫鬟们亲自过来了,说是担心这院里人手不够。
言笙眯着眼半梦半醒间任由丫鬟们折腾,有神般地去了正厅,才发觉今年有些不同——前来宣旨的太监,竟然是皇帝跟前第一人,福总管。
往日还好说,说是陛下隆恩浩荡,但今日……无论如何皇恩浩荡,福总管这样的身份,怎么排都轮不到言王府来承受这样的皇恩。言笙大半的睡意倏忽间消散,瞧瞧偏头去看老王爷,却见老王爷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
言御雪低眉顺眼的,看不清表情,言笙后知后觉地发现二叔竟是不曾出席,许是因着腿伤的缘故,也不知道是不是年年如是。
倒是她的那位便宜爹,喜上眉梢得很,看起来有些……不大聪明的样子。
福总管看起来却似乎并未觉得这样的时候被差遣来言王府有失身份,依旧慈眉善目的弥勒佛模样,将写满赞誉之词的圣旨递交到老王爷手上,拂尘搁在臂弯,接过黎叔送到手中的香囊,笑意越发温和,欠了欠身,“老王爷,今年陛下多赏赐了一匹雪锦,点名是给言小姐的。年前进贡来了五匹,陛下得了一匹,皇后娘娘和贵妃各得一匹,还有一匹在瑞王爷那,可见陛下爱重。”
说着,身子微侧,转向言笙,看着之前衣着打扮偏素的少女为了迎合今日的场合,换上了一身并不明艳却繁复的华丽宫装,暗暗点了点头,低调又贵气,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姑娘,当得起陛下那一声赞誉。
他说,“陛下说,言王府出了个好女儿。”
寻常的一句话,由皇帝说出来,便显得极重,老王爷连忙带着言笙谢了恩,“陛下抬爱,这丫头如何担得起陛下赞誉。”心下却有了计较,怕是……今年这位总管大人亲自过来……还是因为言笙的缘故。
心下一时间倒是惴惴不安了,连带着笑容都牵强了几分。
所幸,福总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只笑着又欠了欠身,转身朝着言笙福了福,才吩咐着身后小太监搁下御赐之物,告辞离开。
“不太聪明的便宜爹”言御宫回头看了眼言笙,目光有些迟疑,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模样,张了张嘴,有些尴尬的样子,半晌,才说道,“你同你母亲一道,先去后宫拜见皇后娘娘。”
“是。”
“言行要注意分寸,谨言慎行。若是不晓得宫廷礼仪、不认识后妃女眷,就跟着你母亲做便是。”说着叮嘱的话,表情却有些不自在,生疏得很。
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话。
父女之间,可不就生疏得很。
言笙低头应着,眉目微敛,没有提醒他,这并不是自己头一回进宫,该晓得的礼仪自然是晓得的,该认识的人,自然也早已认识。
这些事,不说也罢。
这些年总惫懒一些,习惯了睡到自然醒。特别是冬季,即便醒了,窝在绵软的被窝里也懒洋洋地不愿起身,今日骤然早起,整个人恹恹地有些提不起劲,言笙回了院子,便窝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睡醒,王妃身边的嬷嬷便来了。
年宴是大事,马车早早候在门外,言笙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眯着眼上了马车。马车宽大,车内袅袅熏香,是淡淡海棠花的味道。
手边递来暖手炉,女子眉眼姣好,风韵犹存,王妃朝服半丝褶皱也无,即便是无人得见的马车内,姿势也是优雅又拘谨,她伸手为言笙整理因为不甚规矩的坐姿弄乱的长裙下摆,指尖湛蓝甲套嵌着细碎的珠宝,看过来的瞳孔里,似乎有同样细碎的光,“不必紧张。有母亲陪你。”
显然,她定是方才听见了言御宫的话,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定是紧张得很。
言笙不欲解释,暖手炉的温度令她愈发的困倦,只眯着眼儿应,“好。”像极了吃饱喝足的猫儿,卸了往日全身的距离感,变得触手可及。
……
这几日,皇帝其实睡得并不好。
总有些奇怪的梦境,梦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秋雾,浓雾之后,似有女子遥遥看来,身形隐没在雾气之后,容颜看不清晰,唯独那双眼睛……
似曾相识。
像……言王府那位姑娘的眼睛。
如此说似乎有失妥当,直觉中,应该是那位姑娘的眼睛……像极了梦里的那位。
明明不曾见过,近日却连连梦见,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恐慌……以至于,皇帝陛下这两日,明显地憔悴了下去,太医日日把脉,只道思虑过重……
众人只以为皇帝陛下是因为两位殿下遇刺忧思成疾,却不知道,皇帝是因为一个梦。
一个梦而已。
却只有当事人知道,这似乎……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