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缺点是胶片保存不易,那上面的图像相当敏感,前面说了生胶片,现在录制了视频的就是熟胶片。
工作人员要在暗袋里,把熟片装进金属片盒,并且用胶带封起来。这个过程如果漏一点光,之前所有人就全白干。
不漏光也不行,家里老照片的底片,有些放久了就化掉了,如果问长辈,他们就会说是热坏的。
虽然是冬天,粤省仍然不凉快啊,剧组租来了一台大冰箱,金属片盒都放在冰箱里冰冻,等片子积攒到一定数量了,用行李箱提着飞去羊城,找洗印公司洗出底片,转磁,再转成数字文件,然后拿着硬盘回来找姜纹。
对于姜纹来说,这些都不是大事儿,他恰恰喜欢“真相拖到最后一刻才了解到”。
剧组众人都看着姜纹,看他要说些什么。
他道:“因为已经把结尾改了一部分,在这里,我想给你们两个特写,也拍到方沂的神态变化,这他吗的才和结尾对得上,是吧,不给你加点戏,让观众前面就记住,后边儿你‘复活’了,不显得突然吗。”
什么?
两方大老飙戏,竟然坏我的好事?
我有什么错,我要经历这些?
饰演卖粉的演员胡敏,只能暗骂一句,草。
然后老老实实的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精彩戏份没了,说话自带憋屈音效。方沂抓他衣领,问他: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一道悔不当初的音,“两碗……”
姜纹摇头,很不满意,“情绪不够啊,方沂要决绝,胡敏,你要体现出很复杂的情感,我说不出来啊……就是那种委屈、决绝、愤恨、疯狂……”
这是要演扇形图啊,小演员能答应不吗?
他左右看方沂和姜纹的脸,彷佛看穿了未来和现在,整个人更加颓唐。
重来一遍。
还是不满意。
姜纹让他们俩站前来,取景瞬间大幅度缩小:“拍方沂的侧脸……胡敏,你,你就出一个衣领,记得声音要委屈、决绝、愤恨、疯狂……要那样的复杂。”
竟然还能再说一遍,原来那四种情绪组合成的扇形图,并不是姜纹临时编造出来的啊。
衣领被提着,身材并不高的胡敏觉得自己要升天了。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声音颤抖起来,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极力让衣领产生丰富的变化,可以表达出自己未能出镜的演技,“两碗~”
这次行了吗?
姜纹点头又摇头,拍大腿,他甚至钻进监视器看了一番,又问赵普刚才的效果,最后还是不满意。
大手一挥,“休息。”
方沂给这位叫胡敏的演员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拍戏……”
胡敏抚平自己衣领,争气道,“我知道。”
——陈昆全程观察了事情经过,心乱如麻。
他自说自话:“方沂加戏了?怎么又加戏的?没有抢我的,但抢到了胡敏的,哦,没有加戏……”他语无伦次起来,“是姜导看到他的发挥,做主给他加的戏。”
“这样算下来,两个就差不多了啊,我的张力是要更大,架不住他镜头多,还给侧面特写啊。”
经纪人揽住陈昆的肩膀,“没关系,始终威胁不到你……侧面特写,也算不了什么,不是大特写是吧。”
“也对。”
休息了十来分钟——这里要批判一下姜纹,所谓的休息,实际上是他起了新想法,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给自己放假,却说给胡敏放的假。
胡敏并不需要这样的十分钟假期啊。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衣领再次被提起,虽然几乎双腿要离地了,胡敏前伸后晃,极力让被拍到的衣领动两下,表现出他的委屈、决绝、愤恨、疯狂。
“两碗~”
两人还要对话,姜纹直接打断道:“不,再改一下。”
改什么呢?
姜纹看着方沂次次都表现很稳定,而且甚至还在隐隐提升的表演。他说,“改成大特写。”
“方沂,你直接抱着摄像机,摄像机外就是观众,所有人会觉得,你在质问他们那个问题。”
“你到底吃了几碗粉!”
一声令下,众工作人员开始搬动摄影机,重新设计光线——为什么陈昆以为剧本不会有太多改动,因为胶片拍摄的很注重光线,要用老师傅来估计,感受,而不是跟数码摄像机一样瞬时间看得到效果。
如果要改,相当之麻烦。
可是姜纹还是做了。
胡敏摸了摸自己的衣领,幽幽道:“导演,那我呢?”
“你也是要演的啊,别以为能逃!我对你有安排的。”
在他惊喜的目光中,姜纹击碎最后的幻想,“你不要出现在镜头前了,你出画外音就行了。记住:委屈、决……”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呆滞的胡敏已经背下了,他接道,“委屈、决绝、愤恨、疯狂。”
“这样才对。”
二十分钟后。
重新开拍的方沂仍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眼眶周边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使得眼神震惊,腮边的肌肉鼓起,显得他决绝,因为是抱着摄影机来演戏,那里面反射的是他自己,而不用看胡敏那真真平平无奇的脸庞,方沂的眼睛一红: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想必播出的时候,肯定有被惊艳到的观众。《让子弹飞》都是些荷尔蒙喷张的男人,像他这种颜值派的实在是一股清流。
只能出一句声音的胡敏,现在连衣领都入不了镜。却恰如其分的表现出委屈、决绝、愤恨、疯狂——如此复杂的感情,竟然浓缩在了他两个字中:
“两碗。”
演技大爆发啊,近乎于本色出演了。
姜纹根本没去那监视器看,而是就地喊“卡”,然后轻轻鼓掌,“好!”
掌声中,陈昆念叨了一句“平起平坐”,很快又加入到和方沂的对手戏。
——在姜纹如今的一点点小改动下,六子的命运和原先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破肚子,一样的赴死。
可是,内里动机是不一样的。
最后作为可以和张麻子并行的人,是未来的希望,他自然不是湖里湖涂送死的傻瓜,选择死,因为他觉得需要。
在六子破开肚子的那一刻,背景的群众演员,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这是姜纹特意要求的。
一个在方沂的右边,表露出疑惑的神色:为什么要去死,区区一碗粉,怎么会有人为了一碗粉的清白而死?
一个在左边,嘻嘻的笑,破肚子对他来说是一件乐事,有趣的事情。
其实,整个自证清白的过程中,群众都微睁着眼,坐着宛如设好程序的npc,什么时候有动作了呢,就是破肚子的那一刹那,都齐齐站起来了,受到了震撼。
开始思考,这个人,好奇怪?
谭嗣同也许可以回答这问题,参加变法活动被抓,行刑前,朋友劝他逃走,他却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请自嗣同始!”
鲁迅的杂文《药》也讲了类似的事情,志士夏瑜为了拯救老百姓,不惜被押上断头台。但老百姓就像看杂耍一样去看夏瑜被斩头,还有人盼着他的血沾来治疗肺痨。
一个六子可能还不行,但事实最终证明了,六子足够多,觉醒的人便真的觉醒了。
陈昆的水平也很高的,他和方沂都看明白了这一段剧本,并不需要姜纹来讲。胡万作为比六子大了几岁的青年人,是否曾经也是六子呢?
陈昆的理解,是。这是他角色的最大张力处,也许在多年前,胡万是选择保命的六子。
所以,陈昆选择在群演离场后,在下一段对角戏中,才掏出手绢,并且流出泪,“你上当了。”
这不是鳄鱼泪,因为此时的空间只有胡万和六子,胡万没有必要流泪给将死之人看。
他流泪,流的是自己。
方沂不是反复念叨“是不是一碗粉,是不是一碗粉,你看看,是不是一碗粉”。
而是咬破了血包,带血丝儿的笑,“我知道。”
结束后,姜纹沉寂了很久,嘴唇都颤抖,化作沉默的点头。剧组也没有鼓掌来庆祝,静悄悄的。
俩演员下戏后,也没有暗自得意,而是从情绪中花了一段时间走出,一点都注意不到所谓的演技比拼了。
陈昆睁开眼,看到自己经纪人的脸,恍若隔世。他问经纪人,“帮我看看,这周边有没有好地方,在方沂离开前,我请他一顿。”
这经纪人不是很了解演技的事情,喜道,“是超过了他,赔罪吗?”
“不,我输了。”
“输什么地方?”
“他说‘我知道’,就不是被愚弄的傻瓜了,我才是屈于现实的小人,我们都根据自己的理解,为自己加戏。但他加的高明。”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请,不该他请吗?”
陈昆揉着太阳穴,“说了,因为他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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