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修似乎没看到大家脸上的惊讶,缓缓说道:“塔玛希的意图很明显,他没有告诉我们,非要一个人偷偷离开,就是不希望将我们牵扯进去。”
“水银木马就在下面,这是他复仇的终点,他愿意为之牺牲一切,哪怕死在里面也在所不惜。成功了他直接咽气也心甘情愿,失败了他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怨无悔。”
“但我们却不一样,我们与水银木马有仇,却还没到牺牲生命也要跟她同归于尽的程度。更重要是,我们有了离开的方法,有了可握住的未来。”
亚修平静说道:“我们距离幸福,只差一步。”
“为了自己的复仇,将我们这群本就要离开的旅人也拉进去赌上性命?我光是想想,都觉得这个念头太自私了,更何况是所行所为皆为正义的鸦杀尽信徒。”
“如果我们真要去救他,不仅赔上性命,还会辜负他一番好意。”亚修说道:“我们已经不是只凭喜好行动的小孩子,没有最喜欢的颜色。”
“不能情绪化,不能回头看,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既然路不同,那就不相逢。”
除了兽人吃通心粉的呼噜声外,戈壁阴影里仿佛只剩下亚修话语的余音。哈维若有所思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握紧爱丽丝的手。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欺诈师问道:“不会后悔?”
“不然呢?”亚修反问道:“为了救一个认识三个月的人,我们就要冲入四柱神教数万术师的大军驻地?为了一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人的私怨,我们就要直面传奇术师的威胁?”
“明明只要等一个月,我们就能安全离开这片只有宗教疯子、怪兽、战争的废土,回到安全的福音享受荣华富贵——至少不需要担心被人追杀——但就是不肯等这点时间,非要嫌命长闯进九死一生的沉默螺旋?”
“更重要是,塔玛希·鸦杀尽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多吗?他虽然武力极强,但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文盲,除了疑似掌握厨艺外,没有任何生活技能……”
“而且他的鸦杀尽信仰太过冷酷死板,到了福音国度恐怕也会给我们惹麻烦。虽然他和我们这几个月没闹出什么大矛盾,但小冲突一直不断,我们真的能接受一位信仰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同伴吗?”
“仔细想想,我们该庆幸水银木马在这里。”亚修冷漠说道:“塔玛希为了复仇离开,或许是一件好事。”
咣当!
欺诈师将不锈钢盘子摔到地上,他站起来瞪着邪教头子,怒目圆睁,咬紧下唇。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很难想象伊古拉居然会露出这么情绪化的表情。
“啊哈,真是令人惊喜,我现在才知道亚修你也是心灵术师。”他讥讽道:“读心?模仿?你说得很好,这确实很像是我会说的话,简直就是我脑子里的旁白——继续说嘛,我还有十三个不救黑鸦的理由,我倒是想听听你还知道多少个!”
“奇卡拉你好好看,好好学!这才是说反话的最高境界,你那点微末伎俩就别显摆了!”
兽人弱弱说道:“我真的是真心诚意……”
亚修也摇摇头:“我没有说反话。”
“那你说这些冠冕堂皇不救黑鸦的理由,是想说服谁?说服黑鸦的至亲兄弟哈维,还是说服黑鸦的异族亲朋奇卡拉,又或者是说服跟那只黑鸦无话不谈的我?”伊古拉一脚将盘子踢飞,咬牙说道:“这里谁不知道你跟黑鸦关系最好?你说这些话是想恶心谁?”
“我没有。”
“好啊。”伊古拉走到外面,展开双手说道:“既然你说没有那我们走吧,去最近的村镇待十几天,过后再来沉默螺旋看能不能从绿兽的胃里发现那只乌鸦的尸体——”
“我只是怕你不愿意说。”亚修说道:“所以要提前替你说出来。”
欺诈师背对着他们,面朝外面的荒地,裹挟着沙子的腥风吹起他许久未剪的金色长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什么意思?”
“就连奇卡拉都知道我想去救黑鸦,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亚修说道:“但我等了这么久,你们都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跟血月不一样,血月我们是被环境逼着要冒险,我们有共同的利益;跟福音不一样,福音我们是被安楠奴役着,想不去都不行。但这次,我们是自由的。”
“你们可以不喜欢塔玛希,可以不救他,可以等一个月逃离森罗,你们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在压迫束缚你们。“
“我最怕的,是你们为了我去赴死。”
亚修说道:“是,我确实想救塔玛希,但如果为了他就搭上你们的性命,那也未免太自私了,比他希望我们帮他复仇更自私。”
“我还不如自欺欺人,等以后术法大成,再回来森罗为他报仇。”
伊古拉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你还能自欺欺人?”
“你放心,我不会这头答应你,转头就一个人去救塔玛希——那简直是蠢得离谱的添油战术。我也明白,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救塔玛希的,就算我们全部人一起去,也只是有一点点概率罢了。万一你们为了救我搭进来,水银木马怕不是做梦都能笑醒。”
“我不是神,也不是救世主,总有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有我无法越过的劫难。”亚修说道:“我宁愿在未来后悔这一刻的袖手旁观,也不能让自己成为你们的困境。”
“塔玛希·鸦杀尽固然是我生死与共的朋友。”他认真说道:“但伊古拉你和哈维,你们在我心里的地位难道就比塔玛希低吗?”
哈维忽然感觉浑身不自在,想钻进棺材跟爱丽丝躺一起。‘这是血月人能说出来的话?’哈维虽然在心里吐槽,但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爱丽丝仿佛也感觉到他的心意,握紧了他的手。
伊古拉也用手掩住脸来遮掩表情,问道:“所以,你是为了我们才放弃黑鸦?”
亚修摇摇头:“不是为了你们,这说得好像我为你们牺牲很大一样……其实,或许是我也不想去,在拿你们作为借口罢了。”
“虽然现在不是我说话的时候。”奇卡拉忽然说道:“但亚修先生你这句话肯定是假话。”
“快10点了。”格温忽然提醒道。
伊古拉长叹一口气:“好吧,你赢了,我们——”
“这可不行。”亚修说道:“现在轮到你们来说服了我。我需要一句话,一句真诚的话,特别是你伊古拉,如果我觉得不够真诚,我是不会让你们去救塔玛希的。”
“我怎么知道你想听什么话?”
“你肯定知道,因为你是欺诈师伊古拉,除了神以外,就只有你这种骗子敢说自己能满足人的任何愿望。”他说道:“但这次,我想听你的真心话,而不是为了满足我愿望的谎言。”
伊古拉盯着亚修,眼神流露出恼怒。然而亚修就这样看着他,态度非常坚决。
片刻后,伊古拉才非常不情愿地,从嘴角挤出几个字:“跟你不一样,黑鸦在我心里的地位非常低。不过你们也高不到哪里去,都只是我认为能长期利用的工具——世人将其称为‘朋友’。”
“但是,我认可的‘朋友’不多。”欺诈师说道:“所以,黑鸦不能死。”
“能在异国他乡死在传奇术师手里,是非常上流的死法。”哈维悠悠说道:“如果我的死亡能帮助黑鸦粉碎水银木马的幸福生活,让这份血腥复仇来得更加猛烈些,那就再好不过。”
这就是亚修想要的话。
他们可以去救黑鸦,但不能是因为‘亚修想救’而去救。如果是这样,那亚修宁愿放弃这份执念,他不想自己成为团灭发动机。
必须是伊古拉和哈维都想救黑鸦,他们是出于自我意志做出这个决定,亚修才能认可这次行动。
虽然看起来好像一样,但对亚修来说意义截然不同——前者是亚修用枷锁绑着他们拖进斗兽场,而后者是他们昂头挺胸一起走进去。
这是耻辱与荣誉的区别,是羞愧与自豪的不同。
“我会跟随伊古拉先生。”格温轻声说道。
奇卡拉环视一周,咽了口唾沫,“我们,要不从长计议?”
“你刚才不是义愤填膺想救黑鸦吗?我们非常清楚你的态度了。”伊古拉拍了拍兽人的肩膀,凑近过去,冷声问道:“还是说,你现在想退出?”
奇卡拉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亚修,亚修耸耸肩——都说我不会为你向伊古拉美言了。
“不用担心,”哈维平静说道:“你的主人是爱丽丝,你保护好爱丽丝和棺材就行了,不会派你去送死的。”
伊古拉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默认了哈维的安排,奇卡拉顿时感恩戴德。亚修看着这一幕,心想伊古拉和哈维的红白脸技术真熟练。
众人走出戈壁,看向远处的藤蔓巨城。
亚修忽然笑道:“说起来,我们刚来森罗就被关进牢房里,还是塔玛希打碎墙壁救我们出来。”
“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伊古拉说道:“那次你信心满满寄神,结果被银灯秒杀了。”
伊古拉刚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亚修一怔,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银灯……好像很久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他顿了顿,迅速回到正题:“我们刚来森罗的时候被塔玛希救了,现在我们离开森罗之前要去救塔玛希,刚好形成一个闭环。”
“不过,见到他的时候得给他来一拳。”
亚修对着空气一个直拳,骂骂咧咧:“虽然他是迫不得已,但我的生气也是身不由己。之前还说受我节制……哼!”
“走吧,在下地狱之前,就先跟着黑鸦下一趟沉默螺旋。”
......
...
酒桶遮掩的阴影里,黑鸦全力运转他从盲镇学来的心法,尽可能磨灭自己的存在感。这个心法虽然能达到隐匿奇迹的效果,但对心性要求极高,但凡感情波动剧烈,都可能泄露自身气息。
但对于杀戮无数的裁决武侍来说,这世上已经没什么能让他心神失守。然而就在刚才半小时的聆听里,黑鸦数次无法压抑内心惊骇,差点就心法失效。
“……维希阁下,银灯已经抵达最底层。”
“虽然应该需要不少时间,但我还是先下去守着吧……对了,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许靠近最底三层,免得惊动银灯。”
“是。”
“其实你刚才就可以走了,不是已经刷出一个正常的空门通道吗?”
“对面是荒岛大海,距离人类社会不知多远,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文明存在……反正还有那么多时间,不用这么急着决定。”
“我那个时代有一句谚语:千拣万拣,最后拣了一盏烂灯盏。”
“铭记维希阁下的教诲。”
“不用记,说不定你最后刷出一个绝妙的空门通道呢?也有可能你挑了很久,最后却越挑越差。世间万般道理,都是成功者揣摩命运所留下的经验,但成功需要的从来不是经验,而是运气。”
黑鸦听到‘维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后者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只要你能赢到最后,那你就是对的,反之你的道理再对,也是错的。”
“所以……”
下一秒,‘维希’幽秘难知的声音穿过黑鸦的耳蜗,直达他的脑髓:“你的运气不错,她对我已经没用了。”
“恭送维希阁下。”其他人仿佛没听到这句话,礼貌送别。
黑鸦一动都不敢动,不知等了多久,开始有人来搬运酒桶。酒桶晃荡漏出一滴鸦血酒,滴到黑鸦的面具,滑出一道血痕。
然后轻轻滴落。
滴到他的灰狐利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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