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婴宁醒来的时候,举目之处便是陈旧的一处茅草屋顶,厚重的灰尘气扑面而来,此处已并非是刚才的暗河船只。
她刚想打量周围的环境起身起身,便听到木门轻轻一动,一道慈祥的声音随之出现。
“女娃子,你醒了。”苍老的身影拿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老人缓慢的走到了床边,端起了药碗的说道:
“快把药给喝了吧...”
“喝了药,女娃子你身上的伤才能好。”
“看看,这么漂亮的娃娃,这咋叫野兽给咬到了。”老婆婆一旁小声的安慰着,给婴宁喂了汤药。
“婆婆,请问这里是哪儿?”婴宁一口喝完了苦涩的药汤后,才轻声问道。
“这是金河村...你哥背着你来的。”
“老婆子家里就只有一些草药,先给女娃娃你用上了,昨个你还发着高烧,今天看样子是好上不少了。”老婆婆布满皱纹的手背伸了出来,轻轻的碰了碰婴宁的脸颊。
“不烧了,不烧了。”
婴宁听到她的话后,有些诧异:“我哥?”
“对,那男娃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老婆婆直言道。
“昨天他背着你,找到我这个老婆子的家门口时,俺还吓了一大跳。”
“俺还以为是壁画上的金童玉女活了呢。”
“就是咋叫野兽给咬到了,多亏各路神仙保佑,没有伤及女娃娃你的骨头。”她虔诚的作了礼,直言说道。
老婆婆似乎还在回忆着昨日的场景,没有注意到床上半躺着的女子听到其中一句话后,凤眸中蕴生的趣味笑意,她又查看了一下婴宁小腿处的伤口,嘱咐她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屋子。
.........
待到燕朝霁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撞进了一片浓墨重彩的恣肆神色中,还未出声询问她身体还可否有恙,便忽闻她一言:
“朝霁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她虽是半倚在床侧之上,素色朝天却笑意盈面。
可眼尾处的色却更加摄人心魂,许是老婆婆的草药效力尚好,昨日失了血色的脸颊此时也浮上了粉桃意。
燕朝霁听到她那一句“朝霁哥哥”,挺拔的身形骤然一顿,耳侧处竟然爬上了密密麻麻的灼意。
“朝霁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她又幽幽的开口,声如情丝般一圈圈的将他缠绕了起来。
燕朝霁顿时有些后悔,昨日假装两人为兄妹的说辞。
她凤眸之中有不少的笑意,浓墨的眼底中皆是自己的倒影,甚至说话之时她唇角微微一扬,仿佛是在叫自己的心上人。
婴宁看到燕朝霁的耳垂处浮现了一抹羞色,眼神竟然直接躲开了她。
“昨日...”
“情急之下才有了这般兄妹说辞,并非是本王...我本意。”
燕朝霁昨日背着她寻到了这一处荒芜偏僻的小村落,以防多事便在敲门之时随机捏造了两人的假身份,声称两人是受到野兽袭击后才误寻到了此处的兄妹两人。
“噗嗤。”
燕朝霁听到她含情一笑,却不知是为何,便转头看了过去。
“你还真有编戏文的潜力呢。”她隐着笑意,面上桃花颊悄然绽放。
婴宁此时才发现燕朝霁身上换上了一件深色麻衣,明明是粗糙至极的衣料在他身上竟然穿出了一股闲云野鹤的意味。
燕朝霁知她并非如同寻常的官眷女子,此时婴宁明着在打趣他,他倒也没有以往的傲然冷峻,而是依旧肃然的开口:
“你的伤恐怕还需几日。”
“待你的伤一好,我便送你回皇城。”
“那些蓝袍人呢?”
“此处村落偏僻,他们未必会寻到这里,估摸在断崖蹲守几日便会原路返回。”燕朝霁分析道。
“既然如此,昭宁便听朝霁哥哥的。”她俏眉微挑,往燕朝霁的界限处又往前迈了一步。
“你...!”
燕朝霁正想出声,让她别再叫什么朝霁哥哥了。
“女娃子,老婆子炖好汤了,快来尝...”老婆婆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了燕朝霁,又说道:
“燕昭娃子也回来了,快快尝尝笋汤。”
燕昭是燕朝霁自称的化名。
老婆婆端着鱼汤盆进来的模样,骤然打断了燕朝霁的话,他便不好再一次出声,反而只是冷然看了少女一眼,警告了她一番,可后者却是视而不见。
她含笑的开口,故意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婆婆,汤好香呀。”
“还是你哥砍的柴火呢,女娃子,快来尝尝吧。”
......
在金河村的几日,因着老婆婆的草药,婴宁小腿处的伤口已经在逐渐的转好了,甚至昨日便已经缓缓的行走了。
而在这几日,她与老婆婆的关系一日千里。
老婆婆孤身一人,膝下没有儿女承欢,婴宁的到来却让她这一处空荡的房子中多了不少的笑言蜜语。
“婆婆,这桃干是您晒的吗?”
“婆婆,今日我帮您剥花生。”
“婆婆...”
“婆婆...今天的豆腐汤太好喝了。”
.......
几番交往下来,女娃娃俊俏嘴甜的模样,哄的老婆婆甚是开心。
今日便又给她做了一道野味蘑菇汤,让她好好的补补身子。
这处茅草屋中,婴宁和老婆婆相处的画面总是温情惹人欣慰。
但是...
燕朝霁的脸色却越来越黑了...
这几日燕朝霁和婴宁暂住在老婆婆的家中,因着已经打扰老人家的缘故,燕朝霁便白日里帮助老人家干一些体力活。
今日,燕朝霁刚挑完水回来,就又听到少女生龙活虎,催人泪下的声音。
“婆婆,您是不知道我那个嫂嫂,竟然抛下了我哥。”
燕朝霁的虽然动作一顿,却并未停下往水缸倒水的动作。
“啊?!”老婆婆一愣。
“您看我哥这么宽厚的人,成婚不过三年...我的嫂嫂...”
“我的嫂嫂竟然跟村口杀猪的好上了!”
燕朝霁手背之处的青筋紧绷,又听到她说道:
“婆婆,您是不知我哥受了多少的村里人嘲笑,这才一怒之下从村子里离开了,我不忍我哥一人孤独漂泊,便跟了出来。”
“我不觉得苦,就是可怜我哥...”
“年纪轻轻就被戴了绿帽子...”
“多少夜里,都听到他在院子里偷偷哭的声音。”
燕朝霁放下了肩膀上的水桶后,神情黝黑。
“这燕昭娃子,这么可怜啊?”老婆婆一脸同情之色,听完了婴宁的话,又塞给了她一把杏干。
燕朝霁看着少女吃了满嘴的果干,还抽空偷偷抹了眼尾并不存在的泪水。
“婆婆不瞒您说,我这一生的心愿,就是给我哥找一个嫂子。”
“没什么要求...”
“就是别给他戴绿帽子就好。”
.......
少女正伤怀的说道,似乎丝毫都没注意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老婆婆听到这里,也心中感叹着兄妹两人的身世凄惨,才一抬头刚想安慰婴宁娃子两句,便忽然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跑哪里去了?
*
而在院子里的另一端,婴宁是被男人强行拽进了房间之中。
燕朝霁即便此时周身全是冷峻的气息,也因着顾及她腿伤不便才放慢了动作。
一路上,被他拽走的少女还一路上疑惑的说道:“朝霁哥...”
“哥...你拉我做什么?”
“我还在和婆婆说话呢...”
燕朝霁用力的关上门,并未松开她的手腕之处,话中似乎些许流露出来的怒气,但更多的是无奈之意。
“你...”
“闹够了没?”
燕朝霁盯着面前的少女,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过就说了你几句...”她低眸时,凤眸的眼尾浮着少见的委屈意味。
燕朝霁却没心软,反而是再一次的开口。
“几句?”
“昨日,你说我是府衙的喂马小厮,却因为拒绝了府衙三公子的深夜‘房内邀约’而得罪了人,然后被人逐出了府衙?”
“前日,你说我和心仪人有缘无分,是人家父母不愿意让女儿跟着我这个残疾?”
“大前日你又跟金婆婆说,我无男女姻缘之事乃是幼时从树上跌落了下来,误撞之下而伤到了....”
燕朝霁话声一顿。
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那个词。
哪里有皇室公主,就直接将那种词说了出来?
“你整日里就这样杜撰着戏文?”燕朝霁微微低下头,看向了此时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少女。
她尾睫微动,似乎知道她做的有些过分了。
燕朝霁不免有些头疼,当时他是因为男女之防才声称两人是兄妹,可谁料到她这几日竟然以他“妹妹”的身份,整日里和金婆婆讲一些随口编造的故事。
他们两人突然到来金河村的事情,本就给村子带来了不少的“热闹”,甚至还时不时有人拜访金婆婆家中,偷偷观察这两个外村人。
她编的那些故事,就以这样的方式逐渐在村子里蔓延了出去。
燕朝霁近几日经过村中的时候,就总觉得许多人总是向他投来了奇怪的视线。
视线中有同情、有惋惜,时不时还伴着几句:
“这娃子长那么俊,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了!!”
“这不就是那教书先生说的造化弄人嘛。”
“李婶子,你还出口成章呢。”
“要我说,还不如从了那个三公子呢!”
“可不是嘛?!”
“都没男人的.....还不如从了他呢!”
......
燕朝霁今日刚回来,便又听到了婴宁的新“版本”。
如果他再不管,恐怕明日过后,整个金河村的人都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的事情了。
“白婴宁。”
“你这般杜撰我?”
他却见她悠然的抬头,不知道为何神情之中有些失意,只是开口说道:
“我见金婆婆有些无聊,才编了一点戏文逗她开心。”
燕朝霁左手扶额,觉得头更痛了。
“那你怎么不杜撰你自己?”
“我?”她微微歪头。
“自然是因为...没有朝霁哥哥这般英勇俊逸。”
朝霁哥哥。
燕朝霁听闻这般称呼,又瞬间觉得耳根处灼的起来,便急忙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几日,她在金婆婆面前总是一声声的“朝霁哥哥”的叫着,好像两人当真是陪伴了多年的兄妹。
燕朝霁顿了顿声,视线避开了她的浓墨凤眸:“你私下...不必这样称呼...”
“之前的事情,我便不再计较。”
“倘若你下次还敢杜撰本王之事,我定然不饶!”燕朝霁又恢复了一袭风霁月明的肃然模样。
“那我如何称呼你?难道还叫摄政王殿下吗?如果旁人听到岂不是不好。”她凤眸直视着自己,眼底的浓墨不曾化开。
雄鹰尾羽掠过了一片暗滩,沾染了点点凝水珠。
燕朝霁忽有感触,这几日的生活似乎让她挣脱离开了一道禁锢,让她此时的模样顿时鲜活了不少。
翱翔自在,才仿佛是这位西域公主本该有的模样。
燕朝霁知晓那一道禁锢是什么...
是...
皇室之人的身不得已,是层层的繁华端笑的虚伪假面,和日夜都数不清算不清的阴谋伎俩。
挣脱这般禁锢之下,她才缓了口气。
她如此,他也亦然。
这几日的村中生活,是他此生以来最为轻松的日子。
他不用顾得千万的旻朝百姓,也不用顾得皇兄的咄咄逼人,更不用顾得皇城之中的权势博弈。
这样的日子,可惜并不会长久。
“就叫我...”
“燕...朝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