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探员,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弗洛伊德的一个理论:人有两种本能,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
小办公室里,众人都凝神听着,手机传出王教授严肃了几分的声音:
“生本能是爱和建设的力量,驱动我们去生长、增进、守护等;
“死本能是恨和毁坏的力量,驱动的则是攻击、侵犯、摧毁等。
“这两种本能,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
“而雷越,本来就是那种我们心理学说的‘高共情、高感性、高体会’的高敏感孩子,他又遭受到那样的变故……”
王教授又叹一声,“生本能创造了他的乌鸦朋友;
“但死本能,把他那股未被处理的恐惧,创造出了另一个幻觉:
“一个怪人。”
林红韵眉头更是跳突,有点怪异之感,“怪人?”
大块头、乐仔等人也明白不妙,如果是雷越引发的异维度共振,他的精神状态会直接影响世界之门和首个x区域的情况。
听上去越怪,情况就越难搞。
“嗯,我记得那孩子说有个血肉模糊、被阴影遮蔽的高大怪人,就站在不远望着他,有时候会对他说话。”
王教授回想着继续道:
“我问怪人说了些什么,那孩子竟然告诉我,怪人叫他要么杀掉医生,要么杀掉自己!
“我就知道,这个怪人正是他的恐惧,是他破坏别人、也是自我毁灭的冲动。
“怪人总会说些黑暗的话,指责他、怂恿他,都是他害怕和回避的死本能式‘真理’。
“有一点我得说清楚,我们离不开死本能,适量的死本能可以平衡思维。
“但过于强烈的、失控的、因恐惧而起的死本能,那就非常危险了,对别人对自己都是。
“那孩子在被那首童谣影响的一段时间里,就充满攻击性,不得不住了院,好些护士都被吓着了。
“因为,当时他那种眼神,很可怕……”
王教授的语气中隐有不安,“我以为我早忘了,没有,那真是看过就不会忘记的,可能就是那个怪人的眼神。”
林红韵感到寒意更甚,她想到什么,问道:
“这算不算人格障碍,或者多重人格?”
“不,不是那回事,这孩子的人格没问题,可以说这才是问题所在。”
王教授却顿时答道,让一众调查人员再次面面相觑。
“偏执、分裂、边缘等人格障碍都是‘我就是这样的’,但这孩子是‘我不想这样,事情却是这样’
“这就是妄想症患者的模式,他们没有明显的精神问题,却被一个妄想主题的相关内容不断折磨。
“雷越的所有幻觉,都与他的妄想主题有逻辑关联——他的身体正处于濒死状态,或者早已经死了。
“在这种自身状态下,乌鸦是来帮他的,帮他复生,帮他度过难关;
“怪人,则是他彻底死掉之后的样子,让他为之恐惧,又是真真确确的事实。
“这两种幻觉,会随着他的情绪起伏,来回拉扯他,交织对抗,此消彼长。”
王教授说起这些往事,仍在为当年那个孩子感到心痛:
“那孩子真不容易,他很聪明、很敏感,比别的孩子都想得更多。
“那时候,他真的是一次次问我: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大家会吵架,为什么别人要嘲笑我,为什么我们要这样?’
“然后,他的心理机制就会给他一个答案、一种倾向。
“乌鸦要带他走生路,怪人要带他走死路。
“这种情绪拉扯会很痛苦,所以这孩子甚至发展出了另一种幻觉来平衡局面:一个护目镜。”
听到王教授这话,林红韵不由凝了凝眼眸,周围几人又再面色微变。
雷越的病情越复杂,整个事情就越复杂……
当一个人有这么多稳定的幻觉,受异质影响的嫌疑更大。
雷越,是不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是空牌了?
“护目镜意味着什么吗?”林红韵问道。
“眼镜其实也是个原型意象,这跟工具有关:一个人有能力使用工具,使自己看得更清楚。”
王教授回答说,“要营造‘这是个专业人士、成功人士’的心理暗示,时常就会使用眼镜这个意象,它意味着智慧、成熟、可靠。
“那孩子这个幻觉呢,意味着他想要靠自己去解决问题,像个大人那样去解决。
“护目镜,是个人力量增强、能力扩展的一种表现。
“但是啊,这个幻觉产生于乌鸦和怪人的争斗太激烈。
“当乌鸦和怪人不出现,护目镜就不会出现;而当它们斗得太过,那孩子的心智力量就不足够能戴上护目镜了。
“所以,他那时候,只能看到眼镜在周围,却就是戴不上去。”
林红韵凝眉地思索着。
乌鸦,怪人,护目镜
生,死,自我力量……
雷越这个人,要比那些档案、病历里描述的“坚强模范病患”远远复杂深沉得多。
如果雷越异体共振成功的话,不会出来王牌或平局的吧?
“那你当时是怎么治疗处理他这些幻觉的,特别是那只乌鸦?”她想着问道。
王教授已经被勾起了记忆,当下没怎么停顿,就说了起来:
“治疗妄想症患者,很难用药物就能解决。
“像奥氮平、依他普仑这些药是可以让那孩子平静下来,但没办法转变他的想法,他依然会平静地那样去想。
“所以当时除了开药,还得结合认知行为疗法,谈谈话呀,做些心理调节呀。”
林红韵踱了两步,望望墙上的时钟,看看同僚们,不由催道:
“王教授,我们这边时间很紧张,可以先说乌鸦吗,你让他留着乌鸦做朋友了?”
她在想,这场共振会不会是酝酿多年下来的成果,才会达到如此强度?
“没有,没有。”
王教授却再一次否定了,苍老的声音越发来劲,像是以前在大学里给学生们讲课:
“事实上,有近五成的正常儿童都有自己的幻想朋友,这通常是有积极作用的:社交模拟、建立安全感、实现情绪需求等。
“在自闭症儿童和别的精神障碍儿童那里,反而只有不到两成人,才会有幻想朋友。
“所以我们给这些问题儿童做治疗时,他们有幻想朋友是个好事,我们会鼓励孩子继续保留这个朋友,以此发展社交能力。
“但雷越这个孩子不一样,他是妄想症,一切相关的幻觉都不能沉迷进去,否则病就不可能好了。
“我记得,当时的治疗方案,是我们医护跟他外婆一起,驱逐他这些妄想。”
王教授说着顿了顿,似乎喝了一口水,又道:
“他那时候是小孩子嘛,我不会跟他直说,但意思都用暗示的方式告诉他了:
“我说,他不需要乌鸦这个朋友,根本就不需要幻想朋友,因为他会有真实朋友,比如同学啊、小伙伴啊。
“那只乌鸦呢,把它赶走;
“至于那个怪人……我让他先继续回避,一看到,就闭上眼睛回避,怪人会消失的。
“但这些都是治标的方法,治本不是这样,治本需要做暴露疗法,最后达到系统脱敏。
“就是让患者用一种能使自己放松的行为,逐步地去面对害怕和回避的事物,按着恐惧层级从低到高一层层地去克服下来,最后完全消解那些恐惧。
“这种行为疗法的困难在于,科塔尔综合症患者往往会了无生趣,很难找到适合的行为。
“不过,这孩子就是给了人惊喜,我记得……是表演吧?这孩子喜欢表演。
“你是不知道啊,那时候我发现他对表演行为还感兴趣,我是有多高兴!”
王教授此时讲起来,都还有些庆幸的感慨:
“太难得了!这就是那孩子生存下去的机会。
“所以我跟他外婆说,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做行为治疗,把表演发展为放松情绪、消解恐惧的方法。”
林红韵听了这些,已经隐约摸到雷越这18年人生的整个脉络。
她早已知道雷越一直坚持表演,之前还参加了艺考。
这个事情在多数人眼中,也包括他们,都是不怎么明智的,毕竟他的脸……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也是为了治疗。
但是,她有个疑问:
“王教授,以雷越的毁容情况,这样适合吗,他因此遭受的挫折和恶意不会加重他的病情吗?”
“是啊……”大块头听得入神,此时不由抓着头出了声。
那些在垃圾场欺凌他的孩子,看到他登台表演,会更加狠狠嘲笑他的吧。
“唉,你说的问题是会存在的,但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不这么做,他可能活不到现在。”
王教授也是叹息,比谁都明白这条艰难的道路是怎么开始走起来的。
“一开始,那孩子的外婆跟你们一样态度,她不同意,她说:
“‘这是给他指一条死路,怎么能是表演呢?他怎么走得下去?’”
有些记忆越发清晰了,王教授模仿着雷越外婆又悲又怒的语气:“没有人想要看到他那张脸的!”
“我跟他外婆说‘任何行为都行,只要是这孩子感兴趣的,能让他放松下来的,你给我一种行为就行!’
“他外婆做了很多尝试,给他买玩具、跟他玩游戏,很多事情……
“但没有效果,那孩子不感兴趣。
“他外婆都要精神崩溃了,那场火灾对她打击也很大,她抓着那孩子哭问:‘一定要是表演吗,一定是表演才行吗?’
“那孩子很倔,什么都没说。
“最后,他外婆实在没办法了,表演就表演吧,为了治病,不管怎样艰难都要走下去。
“我跟她说,你这么想才对!就要这样,鼓励他坚持这份兴趣,鼓励他进一步把表演这个事神圣化、诗化,比如一个梦想?比如他爸爸妈妈在天堂也会想看到他登台亮相的?比如他也有机会成为电影明星,成为百老汇演员?
“还有平时要多教他一些积极的、正面的理念,让他活得有信心、有希望。
“我们得潜移默化地帮助他构建人格,让他能感觉这个世界是美好的,这样才能克制他那过于强烈的死本能。
“他外婆同意了,整个治疗方案这才展开。
“我还教了那孩子一种方法,想象自己心里有一些盒子,把恐惧、愤恨那些负面情绪,把别人给予的恶意,塞进盒子里去。
“包括林探员你刚才说的那首童谣,那些欺凌,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全都塞进盒子里去。
“然后,我们用表演的方式,把恐惧层级一级级克服掉,把盒子一个个消解掉,直至完全和解的那一天。
“我给他治疗那几年,那孩子发展得很好。
“后来我自己老了,身体不行,退休了,这些病患也交给别人去管了。
“我有听说过雷越的病情稳定,但更多的就不了解了,最新情况还是你告诉我的,他外婆去世、他自己艺考落榜了。”
王教授说到最后,老迈的声音变得低沉。
那孩子遭逢这种变故,又有警察打来作调查……
任谁都知道,应该是出事了,这场治疗多半没有收获到一个好结局。
当王教授话声落下,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大块头用力地抓着脑袋,几乎要挠破头皮,圆扁脸上一片难过的神色。
那个烂脸少年,真是经历了太多。
听了这些,大块头甚至都能理解到,为什么雷越那么想要世界改变……
“王教授,虽然雷越一向病情稳定,但医学上有没有可能在他外婆去世后,他会重新看到乌鸦、怪人那些幻觉?”
林红韵问道,最关心的还是案件本身,是雷越与失踪猎枪、与异维度共振之间的联系。
“甚至,当晚就看到了?”她又说。
她扫了望来的大块头、乐仔、文女他们几眼,没有说出来的话是:
别忘了,当晚在雨夜垃圾场那里,有疑似路人菜鸟留下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