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
黎明前的凯尔特海域,雾薄而寒重,风轻且浪徐。两艘半新不旧的拖网渔船相伴而行,在外海漂泊一日,船舱里已有不少渔获,新近捕上来的鱼仍是活蹦乱跳,压在下面的已是奄奄一息,但船上的人看起来并不急于归港,风帆完全收拢,烟囱口只往外散着淡淡的煤烟。
天边渐渐泛白,水雾缓缓散去,渔船上的青壮汉子皆以亟盼之态远望东方。这少云的晴空忽现一朵“乌云”,它从千米高空飘然降至海面,运行轨迹异乎一切自然现象。见此情形,两艘拖网渔船的乘员纷纷来到甲板,带着惊讶、好奇、感慨等各种不尽相同的情绪翘首以观。在他们的注目下,体型庞大的“乌云”最终贴近海面,它整体就像一枚超级巨大的鱼雷,头部钝圆,尾部设有十字形舵,周身涂成均匀的原野灰色,纵使没有贴上铁十字徽章,在那些大型航空博览会上的轰动展示早已让它们成为德意志的又一专属标志。
在这艘齐柏林飞艇的前下部,框式吊舱之轻巧与硕大如云的体型形成鲜明反差,身穿黑色皮衣、戴着防风眼镜的驾驶员酷劲十足,他们在降下之前就已通过灯光信号确定了接头对象,等两艘拖网渔船加速驶来,他们便已开始将一扎一扎的物件抛下吊舱,这些颇具分量的物件被置于简易容器内,借助充气囊而漂在海面上,拖网渔船上的接应者只需将其一一捞起带走即可,免去了直接卸运货物的麻烦,亦可从容应对恶劣天气导致飞艇无法低空滞留以及其他紧急情况。
将整整二十扎物件抛下之后,飞艇成员朝渔船上的人们挥挥手,结束了这场无言无据的交付。如同来时一样,状若鱼雷的齐柏林飞艇迅速上升——在技术得到进一步发展之前,飞机的爬升速度远逊于此。它最终回到了千米高空,优雅从容地往北转向,朝着爱尔兰的海岸飞去,此时吊舱里已无半件违禁物品。
且不论飞艇吊舱里装运的是军火还是邮件,当这艘身长达到米长的空中巨无霸出现在爱尔兰上空时,英国驻军如临大敌,沿途各兵营、要塞皆动员警戒,并以人力监视其行踪。几个小时之后,飞艇到达爱尔兰首府都柏林,从市中心上空经过,最后在运河北岸所建的航空塔系泊停靠。随着不莱梅-都柏林的定期航线的开辟,都柏林居民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能目睹齐柏林飞艇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们已经对这体型超乎想象的飞行物见惯不怪了,但心中的那份敬畏已经扎根,在许多人看来,工业科技先进、军事力量强大的德意志帝国已然具备了改变世界的强盛国力。
在都柏林的英国驻军官员和警察人员的监督下,格莱特-凯斯门特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花费了两个多小时才将吊舱里的邮包全部卸下,然后无一例外地接受开包检查。通常情况下,这些邮包都是以私人名义从德国寄运到爱尔兰的快件,大如整框的梨子酒、整台的照相机和设备部件,小若光学镜头、香水和信件,有时候也有一到两名乘客购票随行。返程的时候,飞艇又将装上从爱尔兰寄往德国的邮包,往往是威士忌、水晶制品、手工织物、起司乳酪之类。
当航空公司在本地雇佣的爱尔兰人忙于装卸物资的时候,两名穿着黑皮衣的飞艇驾驶员则在系泊塔旁的帐篷里面休息,他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肆无忌惮地用德语交流,从旁监视的英军官员虽对德国人心怀成见,但这家航空公司名义上是由英裔爱尔兰富商凯斯门特爵士经营,各项手续均获当局核准,租借齐柏林飞艇、雇佣德籍驾驶员亦属正常商业行为,只要没有越轨行为,他们便也无话可说。
差不多同一时间,两艘拖网渔船慢悠悠地驶回科克湾,它是利河、欧文波艾河和巴尔纳克拉河等几条河流的入海口。从科克湾向北航行约海里可达爱尔兰东南部最大的港口——科克港,但两艘渔船向西行驶,沿着欧文波艾河溯流而上,驶过克罗斯黑文,在湖状的开阔水域悄然遁入沿岸的某个小渔村……
四天后,一辆装运草料的马车沿崎岖难行的山路抵达基拉尼湖附近的一处山庄。待马车驶入门窗严密的仓库,人们用木叉挑开草料,从车上卸下两个长条形的大木箱,撬开,从箱子里面取出一支支用牛皮纸封包严实的步枪。
灯下,这些崭新步枪的金属部件油光锃亮。
随手拿起一支步枪,体格魁梧的中年人用熟练的动作检验了枪机部件。
脆亮的声响俨然一件乐器发出的悦耳之音。
“好枪!”中年人赞道。
点数之后,一旁的瘦个子青年说:“加上这一批,我们的存货是步枪支,子弹发。”
另一名精瘦的青年已经把通往隐秘地窖的石板启开,他抱着半打步枪往入口处走去,一边调侃:“若是英王乔治知道我们有这些家伙,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吧!”
中年人冷冷回应:“那样的话,不出三天,我们就得以人对抗至少英军。如果我们能够坚持一周,面对的英军至少是两万人。就算武器再多,没有人使用也是白搭。”
瘦个子青年接话道:“所以说,我们的营地规模还是太小,至少应扩大一倍,供人进行军事训练,两三个周期之后,我们就有一千多名能够投入作战的战士了。”
中年人一手抱了差不多一打步枪,边走边说:“讲起来当然容易。人要是多了,一个消息容易走漏,一个食物供给难以跟上。再说了,现在这种情况,愿意离开家人,冒着被英军缉捕的风险来这里接受几个星期军事训练,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各分部、分会就地组织秘密的军事训练,枪械射击其实可以在经过加固的地窖里进行。”
这时,前面那个抱了半打步枪下地窖的精瘦青年正好从入口探出头来,他有所不满地嘟囔道:“可我们的最高领导者不同意这么做,他们可能觉得就算我们有五六千全副武装的战士,也不可能用步枪击败拥有大炮和骑兵的英国军队。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德国人既然可以支援我们步枪和子弹,为什么不能向我们提供大炮?”
“马车能藏下大炮么?”负责点数的瘦个子青年问。
“拆开不就行了?”这精瘦青年反驳道,“他们就是这样往萨卡营地运送机枪的。”
只听中年人的声音从地窖里传来:“萨卡营地的事情,你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精瘦青年朝自己的同伴撇嘴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多会儿,几个人便将马车运来的几十支步枪悉数藏入地窖。刚盖上石板,仓库后门被人的咚咚咚地敲响了,仓库里的人很是警惕地相互一望,中年人单手举起示意同伴们安静,自己从裤袋里摸出一支左轮手枪,侧身留到后门处,低语道:“谁?”
“一个自由的灵魂。”门外传来暗语。
中年人很小心地将门打开,两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前面这个一边搓手一边颤着说:“嗬,这该死的天气真是冷死人了!”
中年人贴着墙往门外瞅了瞅:“你们直接从营地过来的?”
后面进来的男子转头看着他说:“哪有啊,我们在树林里绕了一大圈,差点没被冻僵掉!”
中年人谨慎地将后门关好,对他们两个说道:“赶紧去屋子里烤烤火,吃点热东西。”
前面那个男子掀去斗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他咧嘴道:“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杯威士忌。”
中年人说:“这才几天?送去营地的酒就喝光了!你们真是一群可怕的酒鬼。”
方脸男子摇头道:“没办法,谁叫冬天这么冷,窝棚里根本没办法呆,现在所有人都挤在木屋里,个个嚷着要酒暖身子。”
后进来的男子是个瓜子脸,理着短短的板寸头,他接着说道:“主要是前面连续下了几天雨,大伙身上都没干爽的地方,又不能升太大的炉火,身上湿冷湿冷的,谁还有心思训练?”
中年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离开仓库之前,方脸男子对留下了打理马匹和马车的精瘦青年说:“嘿,小奥卡伦,我们明早要带发子弹走,再帮我们准备尽可能多的威士忌,我们会向上帝祈祷,让你早点告别处男之身的。”
精瘦青年反讽说:“你们不都没心思训练了吗?还要子弹干什么。直接背两个酒桶回去得了。”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方脸男子朝他眨眨眼睛,笑着离开了。
待众人都离开了,仓库里只剩下精瘦青年和负责点数的瘦个子青年,两人的身形看起来像是兄弟,头发的颜色也很接近,但五官轮廓却没什么相同点。
“我实在不能理解。”精瘦青年对同伴抱怨说,“德国人给了我们大量的活动经费,又提供了这么多武器弹药,我们却只能极其保守地行事,这跟葛朗台式的吝啬鬼有什么区别?”
(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出版于年)
“别这么说。”瘦个子青年宽慰道,“英国人到处都有眼线,要是我们突然一下子大量购买粮食、药品、车辆,英国人马上就会警觉起来,而我们的队伍还需要时间进行训练。”
“训练?”精瘦青年撇嘴道,“据我所知,在爱尔兰志愿军的个秘密营地当中,只有萨卡营地的训练是较为理想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那里有几名德国工程师,而每个身体健康的德国人都必须服役,这些工程师在德国军队至少服役了两年,他们知道军队该如何编整、如何训练。得到了他们的部分帮助,萨卡营地的训练就搞得有声有色。”
“喔……德国人,普鲁士,天生的军人。”瘦个子青年说着自己所联想到的几个词。
精瘦青年跳上马车,仿佛对着许多人演讲:“几千年前,凯尔特人跟日耳曼人并称蛮族,我们的血管里同样流淌着战斗的精神,我们不能忍受外族的统治,我们要在战斗中迎来新生!”
瘦个子青年歪着头想了想:“那现在德国人帮助我们,等于是蛮族和蛮族的携手合作咯?”
精瘦青年挥舞着手臂:“错,是两个崇尚战斗的民族共同对抗傲慢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软弱无能的高卢人以及愚昧贪婪的斯拉夫人。”
“高卢人和斯拉夫人离我们远着呢!”瘦个子青年辩驳说,“只需能要赶走盎格鲁撒克逊人,我们就胜利了。”
“孩子,你的想法太肤浅了,就算不再有一个英国兵站在爱尔兰的土地上,英国人照样可以干涉我们、压迫我们,让我们活在英王权杖的阴影下。”精瘦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同伴,右手傲然指向远方,“唯有摆脱弱者地位,迈入强国行列,才能让其他任何一个国家不敢欺辱我们,才能让爱尔兰真正获得独立自由!”
瘦个子青年哑然无语。
精瘦的青年继续慷慨陈词:“德国人想要借助我们的力量牵制英国,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们害怕被德国人控制,所以只想要德国人的钱和装备,不想让他们帮助我们训练军队,这是多么地短视啊!德国人想利用我们,我们同样想利用德国人,只要符合各自利益,相互利用、相互促进又何乐不为呢?”
等到同伴手舞足蹈地讲完一通,瘦个子青年说:“这些话确实有道理,迈克尔-奥卡伦,我觉得你应该跟他们好好讲讲。”
“我恨不得把这些想法塞进他们的脑袋里,可是……”精瘦的青年忽然很萎靡地蹲了下来,“约翰,你知道的,我祖母有一半的德国血统,要是我在他们面前这么说,他们要么会说我是德国奸细,要么说我是叛徒,我不能忍受这种屈辱。”
瘦个子青年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迈克尔,在我眼里,你是个天生勇敢的爱尔兰人,你的身体和灵魂都在为爱尔兰而战,你所说的这些是客观的道理。如果你实在担心他们会说什么,要不……我们把这些内容写下来,写成传单,让他们自己去理解和判断,怎么样?”
这话让精瘦青年看到了新的希望,他抬起头平视同伴:“约翰,好吧,虽然我们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人,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不去做怎么知道不会有效果呢?”